床上那肥头圆脸的男人费力地穿着衣袍，身上的肥肉乱晃，实在辣眼。

男人喘着粗气，从来没有这般痛恨过自己的肥胖，满面的红光先是变绿而后发黑，嘴唇气到颤抖，他恶狠狠地瞪着霁凉，当真是恨极了。

罗华瞧着这样的男人只觉好笑，心里那点仅剩的委屈也消失殆尽。

男人忍不住破口大骂，极不礼貌地手指霁凉：“你们且等着，有本事就别跑，老子这便叫人捉住你！”

“来人！来人！”男人虚张声势地朝外大喊大叫。

他大抵是不知道手下的小厮们已经躲旁的地方偷懒去了，任他怎么叫都是听不到的。

与此同时，霁凉却全将床上的两人忽略了。

他仔细看了一圈窗外的风景，小院之后是耸立的酒馆茶楼，被酒楼顶飘扬的旗帜遮掩住了，这扇窗外既不见枝丫亦不能见月。

那便就只剩最后一间了。

恰巧，肥头圆肚的男人也穿戴妥当，他同衣带纠缠许久，死物终究不敌活人。

男人蹑手蹑脚地靠近窗边，他猫着腰放低姿态，正待一把飞扑过去，以体重优势来个“泰山压顶”！

却不料，霁凉一个转身，素色的衣摆四散若花，长发飞扬如缎似锦。

肥头圆肚的男人一把扑空，踉跄几步，等回过神时，那两人头都不回，小兔儿似的跑了。

女人躲在锦被里，掩唇低笑。

男人拿他们没办法，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嘴里大喊着：“来人啊！都给老子滚出来！抓贼去！”

凝香馆二楼的雅间和卧房呈环形环绕，整个阁楼是中间挑空的特殊构造，使得男人粗犷又沙哑的喊声响彻楼中，绕梁不绝，将台上姑娘的婉转曲调都盖了过去。

听曲儿的有钱人吓了一跳：“贼？！哪里来的贼？”

一石激起千层浪。恐慌的情绪在众人里炸开，他们推搡着，吼叫着，手忙脚乱地朝门边奔去，其中还夹杂了女子尖锐的叫声。

沧河城富庶，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只从戏本里听过大盗小贼的故事，他们自生来都不曾见过一个贼。今日猛然撞见，也算人生中难得的经历，难怪他们会这般大惊失措。

轻纱飞舞，与恩客的衣摆纠缠不休，难舍难分；红烛倾倒，烛泪倾覆，落地时挣扎熄灭。顷刻间，莺歌不再，燕舞停歇。

闹成这样，却不见昨日那贪财的老鸨出来主持公道。

————

二层的长廊上，霁凉拉着罗华一路狂奔，发丝凌乱也不在意了。

做神仙的，从来没有像他这样狼狈过。

罗华却觉得此时的霁凉无比畅快。他步伐轻松，与喧闹的声音格格不入；他的背影顷长，遮掩不住心里的那些兴奋愉悦。或许旁人不懂他开心的点，罗华却是有些明白了，长年孤寂的人，也是会想要人间烟火的吧。

罗华反手握住霁凉的腕子，心里猛然一惊，原来藏在宽大袖袍下的那副躯体，竟是这般瘦弱。

他暗暗想着，心里发痛。罗华下意识地捂上胸口，虚弱地跟上霁凉的步伐。

罗华以为他这是病了。

“怎么了？”霁凉当真是高兴，连带着语调里都染上了欢愉，独特的嗓音湿润润的。

他察觉出罗华的痛苦，停下步子侧头望着他。好看的眸子灿若星辰，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会眸光闪动，日月流转。

眼底流露出的笑意还不曾收敛，霁凉的双颊微微泛红，薄唇轻抿，喉珠滚动，随之咽下的还有那点微不可觉的少年气。他又用他独特的嗓音问了一遍：“怎么了？”

笑意愈甚，却藏盖住了真情实感。

罗华转头朝后看了一眼，肥头圆肚的男人果然喊了好些人上来，个个手里拿着木棍桌椅，仅仅几丈之隔，气势高涨到定要逮住霁凉二人。

难得霁凉高兴，罗华便忍不住想让他再高兴一会儿。

脑中灵光一闪，罗华笑得狡黠。少年的嗓音微微沙哑，意外地有些迷人：“没什么，我想等他们来，感受更刺激些的罢了。”

话音刚落，桌椅迎面飞来。

胸口的疼痛终于缓了过来，罗华拉上霁凉的手腕，敏捷躲闪，飞椅擦肩而过，粗鲁地掀起头发丝。

椅子撞到墙面支离破碎，轰然一声，吓得楼下恩客又是一阵躁动恐慌。

“站住！”肥头圆肚的男人总算追上，他弯腰喘息，头发披散开来。华贵的锦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胸膛的大片肥肉，不知是他胡乱套上了锦袍，还是跑得激烈让衣服变得凌乱了。

“你让站住便站住，那我不是傻！”罗华朗声刺他。

男人气急。

“给老子拿下他们！”他一声令下，随从们霎时振奋，木板、桌椅再不分彼此，统统砸向了霁凉二人。

罗华见状不妙，拔腿就跑，霁凉稍稍落后他一步。

少年初初化为人形，修为不济，面对铺天盖地的进攻，躲闪也越发吃力起来，他下意识地拉住霁凉的衣摆，可怜兮兮地寻求庇护。

谁知，有求必应的霁凉却退后一步，将衣摆从罗华的手中抽离，悄无声息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少年滚圆的杏眼里满是诧异，他看向身旁的青年，霁凉挑眉含笑，笑容戏谑。

这弱小的孩子，竟也有如此顽皮叛逆的一面，明明大可一走了之，却偏要大闹一场。

那少年像是猜中了霁凉的心中所想，他摆出一副最无辜，最惹人怜惜的神情。四目相对时，少年软软地撒着娇，从“霁凉”一声声喊到了“哥哥”。

“霁凉……哥哥？”

霁凉再不忍心给他一个教训了，无奈又宠溺地握紧了罗华的手腕。

霁凉的背后好似长了眼睛，他的脚步轻盈，躲闪灵活，在密密麻麻的袭击中，就连两人的衣摆都不曾遭到破坏。

他心底重又生起了欢愉，究竟是因为罗华那声讨好的“哥哥”，还是因为调皮捣蛋后的全身而退？

霁凉不得而知，也不愿花费时间去想。

“快来！在这边！”最后一间卧房的木门半开着，瘦高高师弟探出半个脑袋，奋力朝他们挥手。

原来，早在那个肥头圆肚的男人单方面与霁凉争吵的时候，紫华三人就进了最后一间卧房。

他们还来不及平复急促的喘息，就听见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以及混乱中男人几句粗鄙的吼骂。

三人不敢出门，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打开一条小小的门缝，提心吊胆地关注着长廊上的动静。

见到霁凉二人安然无恙，甚至还活蹦乱跳的，三人这才放下心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们不知，霁凉是天界法力超群的百花神君，就算是万箭穿心也抵不过他的袖手一挥。

逃跑的还是神采奕奕，追逐的人倒是有些疲惫了。趁着“追兵”喘息的间隙，霁凉一个闪身，拉着罗华也一并进了屋子。任由多少人在外拍打辱骂，屋内的众人无动于衷，安稳如山，甚至还能喝上一口清茶。

只剩这间卧房了，被鬼魅清浅囚禁的文彦真的在这里吗？

屋内的陈列摆设，与第六间卧房别无二致。或许更为确切地说，为了混淆视听，二楼的几间卧房都是一模一样的。

霁凉藏在袖中的食指一点，桌上的半支蜡烛重又燃烧了起来。烛光微弱，却神奇地照亮了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

地面上的毛毯色彩鲜明，仔细观察才能捡起几根细软的长发；花瓶之类的装饰摆放整齐，一尘不染；木制的雕花床头被摩擦得发亮，想来是有人常住在这间卧房。

烛台旁，原该是倒扣的四只茶盏，却有一只落在了别处，杯中还余有半盏的清茶……不知是仆人忘记收拾，还是有人匆忙逃走后留下的破绽？

只是窘迫狭小的空间，不像能有一个地方藏下那名叫文彦的男人。

真的是这里吗？

箭绷在弦上，众人之间的气氛是紧张的。

霁凉依旧还是笑着，可是他的笑却不会让人觉得宽慰。他用食指与中指的指尖轻轻搭在杯壁上……

茶水还有余温。

为了做最后的确认，霁凉又将目光投向了那扇紧闭的窗户。

“我们进来时便看过了，那扇窗户与罗华小弟说的一样，空空旷旷不见枝丫，只能在夜半时分望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