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繁星归于沉寂。

西岐的大军气势磅礴，黄沙之上总有一种悲壮。

大将军迎着二人的目光，步伐轻快。他的身上倒是没有霁凉干净，确切来说只有霁凉一人仿佛是自云端走来，挥挥衣袖不染半分尘埃。

将离的目光意味深长，却带着不可言说的恭敬：“多谢神君出手相救，先前不知神君身份高贵，多有怠慢。”

罗华觉得，此时的霁凉似乎又端起他作为“百花神君”的架子来，就连唇角的笑意都不真切了几分。

而将离大将军却不如罗华敏锐。

将离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语气也有前所未有的凝重：“神君仁慈，救我一命，又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我等草芥蝼蚁无以为报，还请您受我一拜！”

每遇到这样的场面，霁凉的浑身总不自在。

“多谢神君出手相救！”

乌压压的西岐雄狮跪倒了一排接着一排，直至跪了满地。就连罗华都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上许多，单薄的肩膀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多谢神君出手相救！”

霁凉的双手背在身后，莞尔一笑。他唇角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温声说着，真像一个只被万人供奉的神明：“将军客气，天下苍生不过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如今事情已了，我便也能放心，不如诸位再请我去城中坐坐吧。”

将离的眼神就像粘在霁凉的身上，那道熟悉的探究目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他的前世今生……

“大将军！”来人是一个并不强壮的青年，在他紧攥缰绳的右手手指上，有常年读书留下的茧子。青年跨坐在一匹俊美的宝马之上，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马儿的毛发洁白蹭亮、柔软纤长，华贵的络脑在紧急的奔腾中，并没有意想当中凌乱。

将离认出了这位青年，目光中流露出的似乎是赞许。

正是那日茫州城沦陷之时，站在军官身边，流出颤颤巍巍的鼻水，裹着并不能抵御兵器攻击的大棉袄，主动请缨保家卫国的书生！他如今穿上一身笔挺的兵甲戎装，总算有了铁血男儿的模样。

“你是泽君身边的人？”泽君进城后，降将尽数归入他的麾下。

那青年知道泽君的身份非比寻常，也知他与大将军的关系非同一般。还未见到将离之时，他满心都是焦躁与着急，可见到之后，要说的事情却也变得吞吞吐吐。

“泽君副将呢，怎么不见他人？”将离见他犹豫，忍不住催促发问，语气里似乎还有着想要分享胜利喜悦的急切。

身下的马儿不老实地走动，发出一串急促的鼻息，引人注意似的，惯常温顺的它好像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将离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匹马儿是当年还在京城时，他赠予泽君的。

彼时他们正年少，二人双双策马，踏过河海山川，只为见一眼京城外盛开的芳华。芍药娇艳，少年人奔腾的内心滚烫。

突然，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离开前泽君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就像他们登上高山后，触手可得的云彩，若即若离，将离的心中顿时生了不好的预感。

仿佛是为了印证似的，笑容僵硬在将离的脸上，耳边“嗡嗡”作响，只听那青年士兵说道：

“泽君……泽君副将，不行了……”

青年士兵的声音不大，带着滴水未进的沙哑。却仿佛有魔力一般，如同晨间山中的寺庙，钟鼓之声清扬悠荡、直击心灵，叫他心痛到麻木。

马儿还在青年士兵的胯下挣扎，猛然而来的力道让他稳不住身形，终于落下马去。青年堪堪站定，不过一瞬之间，再次抬眸，将离已经稳稳地坐在马背之上。

将离的腿腹用力，幻影一般，策马奔腾而去，卷起细碎的黄土粒，脏了青年一身。

待士兵们反应过来时，已被远远抛在后头。

霁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青年士兵，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狭长的眼眶通红着，鼻水也欲落不落，青年的手掌下意识勒紧。见到将离之后，他意外地没有松开紧绷的神经，似乎还有隐隐的愧疚。

霁凉的笑容透彻，神情中似乎还带着点宽慰：“对于凡人来说，生离死别总归是沉重了些。”

————

策马扬鞭，少年人只为奔赴一场风花雪月，谈不尽的风流潇洒；飞花落寞，黄沙之上，白马奔腾，天地广阔，却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佛说，此生尘缘已了，来世或能相见。

“神君大人，请随我来。”

开口之人底气十足，他穿着一身沉重的盔甲，终年裸露的肌肤是健康的棕黑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把好看的胡须，既有将军的威严，又不失中年人的沉稳。

霁凉二人由这位中年将领带进城中，而此时的将离也才慌忙赶到泽君的身边。

泽君……泽君似乎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他眯着一双幽深的眸子，直直望着白马离开的方向，直到他的伙伴载着他心爱的人重新出现泽君的眼前。

胸口的盔甲破裂，冰冷的凶器直直刺入心脏，周围的鲜血早已干涸。

士兵们不敢将长剑拔出，因为稍有动作，便会淌出大片的鲜血。

泽君的脸色比从前更为苍白，就连平日里最为厉害的那张嘴巴，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军医！快去传军医！”

其实军医就站在旁边，他们一言不发，无奈摇头的动作表示着无能为力，大将军却视而不见。

关心则乱，将离现在似乎都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他眉头紧锁，半吼着朝士兵们吩咐：“去，去请神君大人，他能救我，定然也能救泽君！”

生老病死，自然法则，士兵们无人敢动，亦无人敢劝。

大将军止不住心痛，一下子扑在泽君的怀里，就算是年少时曾被人无情地践踏羞辱，战场上被敌军划破血肉，淌出大片大片的鲜红，将离都红着眼眶，强行不肯落泪。

而此刻，他的泪水却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哭得像个孩子。

泽君早没有为他擦去眼泪的力气，却还是尽力露出一个宠溺的笑，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你再怎么哭，我手边也没有哄你的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