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并不怕生，这也是她的娘亲教得好。小姑娘格外天真地说：“你怎么能在树下睡着呢，若是着了凉，爹娘可会担心的。”

仿佛是为了映衬小姑娘说的话，当真就起了一阵凉风，吹得满树金花的桂花粒簌簌地往下落，好似下了一场短暂而又浪漫的花雨。

小姑娘慌忙裹紧身上的衣衫，却还是不小心叫凉风从领口灌了进去。她打了一个寒颤，手中不忘捏紧一串不大的冰糖葫芦，饱满的果子红彤彤的，和姑娘本人一样倔强。

“起风了，小……你还是快些回家吧。”就像是平日里霁凉常常关心他一样，罗华也尽力放轻了语气，生怕惊扰到她。

小姑娘不为所动，明亮的双眸中只装得下罗华一人，她像最初的罗华，用好奇的目光认真探索这个世界。

罗华被她盯得不自在，纯澈而又炽热的目光让他无法直视，虽然脑中清明，心里头却纠结得很，只能像个可怜的胆小鬼一样，挣扎着向后退。

“可是哥哥，你怎么了？我看你眼眶红红的，是不是要哭啊？”小姑娘用世间最单纯的语调讲出最动人的话。

罗华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藏在一侧的手也忍不住握成拳头。其实他并非一无所知，早在进入这座小城时，罗华便断断续续地产生了嗜血的欲望，不过被他很好地隐藏住了。

他能感觉出来自己就是个怪物，比阴风鬼爪和血魔还要可怕，明明是天地间最圣洁的曼陀罗华所化，本应该就像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一样，可是，他的心中时不时地会升起嗜血的贪念。

明明占据了全天下最纯洁的皮囊，却总想拿他干出最污秽的勾当！

就在鬼爪扯住他的头发时，魔念快要突破心底的防线，他多想不管不顾杀光眼前的鬼怪，听见他们灵魂的呐喊，然后杀死城里一切的生物！

不够，这些都不够！

他还要冲破枷锁，杀光三界，把天地都染成血红色！

可是他见到了霁凉，就忍住了所有的妄想。

小姑娘仍然用善意的目光去关注着他，她那么幼小，怎会知道眼前之人可能根本算不上是一个人，只能勉强称之为怪物。

她还是糯糯地唤着“哥哥”，手中攥着冰糖葫芦，迟疑着又不懂得如何安慰他。

罗华还在后退，微不可觉地与小姑娘保持着距离。

霁凉啊霁凉，罗华的霁凉……也是三界的霁凉啊。

罗华溺死在霁凉的温柔里，无法像逃避小姑娘一样去躲避霁凉。他有无穷无尽的悲伤，比山还高，比海还宽，也许有一天他不再纯粹良善了，会与三界的霁凉为敌吧。

小姑娘总算下定决心，随即展颜一笑，看得人心都化了：“哥哥，我叫缘儿，是缘分的缘。我家就在前边，若你不伤心了，一定要来找我玩哦！”

彼时已是正午，太阳斜斜地悬挂在空中，袅袅炊烟从屋顶上升起，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混杂在一起，铺满了整座县城。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与罗华告别，两条辫子上绑着的红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盈地飘荡。小姑娘本想着在外头多待一会，可是自己的娘亲已经在家门口呼唤了，空旷的乡野里头声音都能传播得很远。

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直至那抹鲜活的红色完全消失在视野当中，罗华才从脑中错综复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他的神情木讷心中唏嘘不已，看上去似乎是在喃喃自语：“缘儿？今夜之后，整座小城都不见了，我们哪里还能再相见呢？”

突然，罗华的肩膀抵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不是预想当中冰冷而又粗糙的树干触感，取而代之的好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随即，藏在一侧紧紧勒起的拳头也被温热包裹，那只手的主人并不急切，只是轻轻地覆盖住他的，再没有其它动作。

罗华不知道霁凉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其实霁凉一直都在默默地看着他，包括他极力掩下的挣扎。

霁凉的薄唇一张一合，含着笑意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轻轻松松给了缘儿最后的宣判，也断去了罗华的希望：“她与凡尘终究只是有缘无分。”

罗华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猛地转头望进霁凉的眼睛里，本就受伤的掌心再次遭受摧残，浑身上下透露出不一般的执着。

那我们之间究竟算不算缘分？

卡在嘴边的这句话，临到头来却泄了力，他还是没有一鼓作气的胆量。罗华在心中放声呐喊，面前之人始终用着那副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神与他对视，丝毫不为所动。

像霁凉这样坦荡矜贵的人，若是知晓了他这只怪物不为世人所容的想法，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他的痛苦与挣扎吧。

“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霁凉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却又好像是为了掩盖真实的刻意。

罢了……走到哪步便算哪步吧！

有些窗户纸是不能被捅破的。

罗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诉说悲伤，勒紧的拳头也随着绵长的吐息逐渐放松下来。

凡人明知会死，也还是顽强的活着，贪念的不就是那么些斩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么？正如，罗华明知终会与霁凉为敌，却还是舍弃不掉他的温存。

他将被包裹住的手掌翻转，舒展五指，霁凉的手掌叠在他自己的上方，二人恰好掌心相对、严丝合缝。

罗华做得何其坦荡，霁凉也顺着他的意愿，这默契的姿势当中，总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其中的感觉只有身处当下，可意会不可言传。

惊愕自霁凉的眼中一闪而过，仿佛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海面，只泛起最初的波澜，结果却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霁凉从倚着的桂花树下端坐起来，方才的秋风做美，将金黄色的花粒铺了满身。

桂花随着他微小的动作自身上滚落，藏在发间的小金粒们灵巧轻盈地划过纤长浓密的睫毛，滚过眉尾的朱砂，像晶莹剔透的泪珠，亲吻上单薄的浅色唇瓣，再尽数落在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