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入梦
作者:七里红妆 | 分类:言情 | 字数:1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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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第二天又是天还未亮,容洛听见有人“砰砰”地敲门。
他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
“谁呀?”
因为起得急了,容洛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才一开门,迎面而来的晨风便往微敞的领子里钻进来,冻得他一阵哆嗦。
“公子,那个病人今早醒来情况又有恶化,家属急得很,半个时辰前已经着人在外面等……着了……”
阿采劈头盖脸说了好一通,方才看见站在门里的人,顿时傻了眼:“容洛,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洛莫名其妙地看看他,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找慕浮笙?”
“是啊,”阿采怔了怔,踮起脚往容洛身后张望,“公子他人呢?”
“他不在。”
阿采奇怪:“那他去哪里了?”
容洛答不上来,惭愧地挠了挠脸颊:“我不知道,他昨晚好像一夜没睡……”
阿采还待要再说话,身后忽然响起公子低沉的声音:“他们来催了?”
阿采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公子?”
容洛跟着看见他,一瞬间便睡意全无。
慕浮笙点点头:“我已经好了,等会就可以出发。”
也不知昨夜他到底有没有休息,仅是从面上瞧来却没有一丝困色,而且衣着也是一身地利落。合身细致的米黄色滚边衣袍,长发束起,显然早就已经打理整齐。
阿采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公子当真一夜没睡?”
“没有的事,”慕浮笙随意道,“你快去准备一下,一会儿跟我一起去。”
“等、等下,”阿采连忙道,“小悦说他今天要跟夕衍哥一道去年家复诊。可是西域药商前天刚刚着人来信,说他们会在今天送一批药草过来,具体却没说是什么时间,我怕到时候我们都走了,馆里没人招呼他们啊?”
慕浮笙顿了一下:“祝凌呢?”
“他小侄刚满月,昨天回家喝酒去了。”
慕浮笙微一思索,对他道:“那你留在这儿。”
阿采“啊”了一声,着急起来:“那公子你呢?”
慕浮笙淡淡道:“没事,不过就是缺了个小童,到时候问他们借一个丫鬟抵你就是。”
听了他这话,阿采十分不高兴:“阿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抵的。丫鬟笨手笨脚,反应又慢,哪有男人好用。”
见他顶着一张娃儿脸却冠冕堂皇地自称“男人”,容洛但觉好笑,谁知笑意还没展开,已被对方急急瞪了一眼:“很好笑吗?!”
容洛忙干咳了一声:“小童就是只要在一旁打打下手就可以吗?”
慕浮笙本欲离开,听闻他出声,这才留意到他,蹙眉道:“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怎又不多穿件衣服就出来。”
阿采看了看容洛,又看了看公子,眼神古怪。
容洛忙调开视线:“没事,就一会儿,我马上去穿好,”停了一下,问他,“那个……我可以去帮忙吗?”
慕浮笙偏了偏头,没有说话,像是在犹豫。
容洛讷然补充:“如果是普通丫鬟都能做的事,我应该也能做。”
慕浮笙看他良久,忽而微微一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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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跟着慕浮笙踏进病患的家门,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
“谢天谢地,慕公子你可来了,”一个瞧来像是当家主母的妇女走在当先,看见慕浮笙只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引着他往里面走,“请随我来。”
慕浮笙点点头:“你夫君的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听你们下人说,昨天夜里,他的情况又有恶化?”
“是,”妇女身后跟着三两个丫鬟,一边疾走一边满面愁容地对慕浮笙道,“他白日里一直称自己吃不下东西,我便着人给他煮了稀粥,才喂下去没几口便全吐了出来。妾原本以为他只是胃口不好,就没敢再给他吃别的东西,谁知到了半夜里又开始腹泻,嘴里还不停地呼疼,实在是愁煞了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个弯行至一屋门前,回头低声对慕浮笙道:“就在里面,公子随我来。”
慕浮笙点点头,妇女伸手将门推开,后面跟着的一群人鱼贯而入。
容洛见状,忙忙跟了上去。
才一进去,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酸臭味。
容洛忍不住举起衣袖掩住口鼻,只见四下门窗紧闭,床上正躺着个人,双目紧闭,整个人弓成一团,仿佛十分痛苦的样子。
那床头边上还摆着放一个面盆,里面大概盛着未处理掉的呕吐物,那股子酸味显然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床上躺着的是名男子,分明正值壮年,却已形容枯槁如老妪,面色蜡黄,唇色发紫,身形更是削瘦得只剩下骨头,着实让人不忍卒看。
慕浮笙蹙眉道了一声:“开窗。”说罢卷起衣袖,提步便往床边走去。
屋子里的几个丫鬟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妇女在一旁厉声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开窗?”
丫鬟们方才醒悟,其中一个应了一声,急忙转身奔到窗边,正要伸手,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将窗打开。
容洛扶着窗,回头对那小丫鬟笑了笑:“就算冬日里害怕天冷,窗户还是要开一些的,不然屋内空气不流通,对病人很有影响。”
丫鬟立时红了脸,“诺诺”应着退到了一边。
正坐床边瞧看病人情况的慕浮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唤道:“小洛,过来。”
容洛怔了怔,连忙走过去。
慕浮笙侧了个身让他站到他旁边:“帮我探着他的脉搏,一有变化就告诉我。”
容洛点了点头:“好。”
他说着在床边蹲下,将床上那人掩在被子下的手取出,伸指在手腕处按下去,随即一愣。
慕浮笙见状,唯有俯下身来,握着他的手指往边上一移:“不在这儿,腕口三指处。”
经他一指引,指腹处立时清晰感应到从手指底下传来的脉搏跳动,手背上还有慕浮笙掌心里传来的温热,容洛脸色一红:“我知道了。”
那妇女恰于此时在一旁上前道:“慕公子,我们需做什么?”
慕浮笙回头道:“多余的人不要留在这里,丫鬟在外面候着,去准备一些干湿棉布,剪子,木盆,清酒……棉布记得要用热水煮过。”
妇女连连应声,忙遣着丫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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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东西都准备齐了,慕浮笙屏退旁人,开始消毒施针。
容洛是见识过慕浮笙的针法的,当时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一点也不疼。
可是今天,还没等他手上的第二针落下去,床上的男子忽然“哼”地一声□□起来。
慕浮笙微一皱眉,看了看容洛:“脉息如何?”
容洛答:“有些快了。”
慕浮笙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施针的动作。
待落下去第七针后,那人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一个腾腰在床上不住地扭起身子,仿佛十分地难受。
容洛大吃一惊,回头看向慕浮笙:“这是怎么回事?”
慕浮笙摇摇头,没有答话,脸上神情却是未变,举手再次落下一针。
那男人开始在嘴里大声地唤疼,在床上倒腾着翻来覆去。
“把他按住。”慕浮笙在一旁低声嘱咐。
容洛急忙照做。
慕浮笙又连续落下好几针,表情始终镇定得很。
这下床上的人反映越发剧烈起来,想不到那人瞧着削瘦,力气居然如此之大,容洛跪在床沿上,死命地掐着他的肩膀,浑身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压制不住他,加上肩处伤口还未痊愈,这一折腾竟开始发疼。
慕浮笙看出他的艰难,缓声安慰了一句:“再等一下,很快就好。”
容洛咬牙点头。
慕浮笙继续凝神施针。
时间分秒过去,病人的情形终于稍显稳定,容洛精疲力竭,稍稍放松了钳制,谁知就那么一下,那人忽然推开容洛侧身坐起,张嘴“哇”地一声就往他身上吐了过来。
幸好慕浮笙反应快,揽着他的腰飞快地往旁边一带。
从那人嘴里喷出的呕吐物一下溅得到处都是。
容洛惊魂甫定,望着那一床污秽,差一点连自己也要吐了。
“没事吧?”慕浮笙着紧地将他上下打量。
容洛脸色发白,揉着肩膀摇了摇头:“没事。”
慕浮笙眉头紧皱:“你出去吧,换别人来帮忙。”
容洛急道:“我真的没事!”
慕浮笙抿了下唇:“出去吧,他的情况不太好,你在这儿,我……专心不了。”
容洛猛然抬眸,见慕浮笙神色凝重地望着自己,心头蓦地一沉,飞快地转身奔至门口,一把推开屋门,语声打颤:“快来人帮忙!”
在容洛十四岁那一年,他的娘亲一样也是如这般躺在床上,受着病痛的折磨。
当时父亲请来了一位大夫给娘亲治病。
那位大夫已经过了花甲之年,老得脸上都洒满了皱纹,却据说经验丰富,医术十分了得。
大夫给娘亲坐诊时,容洛便独自一人坐在娘亲房门外的阶梯上等。
这一等便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本以为既然都说那位大夫医术高超,就一定能够治得了娘亲的病,谁知直至整个院子万籁俱寂,明月当空,老大夫忽然推门从屋里走出来,脸上挂着疲惫的神色。
当容先景匆匆迎上去的时候,他万般无奈地对着他摇头叹息:“对不住,老夫已经尽力。”
容洛脑中“嗡”地一声,飞快从阶前窜起来奔进屋里,却看见娘亲闭眼躺在床上,浑身已经冰凉。
当时的他始终都不能相信,原本还能勉强笑着同他说话的娘亲,竟然就这么死了。
可惜一切已成定局,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并不是简单一句“不能相信”就能够更改得了的。
容洛眼神茫然地看着远处有些灰蒙的天,一如当初那个执着等待着娘亲好转的少年,扶着墙柱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因着刚才容洛的那一声呼喊,整个院子已经揭开了锅,另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壮汉换下容洛进了屋里,其余人仍自留在屋外,却都是脚步匆匆不见停歇,有的换水有的送东西,个个神色凝重。
容洛缩着身子坐在那里,下巴抵住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
冬日里的白天本来就短,天色很早便开始灰暗下来。
傍晚的寒风吹拂起来,搅得人脑袋一阵阵地发疼。
容洛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身后的屋门忽然又被人推开,有丫鬟奔跑着从里面出来,嘴里兴奋地喊:“太好了,老爷醒了!”
容洛浑身一颤,从阶前站起。
“老爷醒了?”
“老爷真的醒了?!”
四下顿时一片喧哗,人们纷纷从各处奔过来,面上皆带着喜色。
慕浮笙从房间里走出来,额前有些微的细汗。
他的身后跟着那位先前引他们过来的屋主夫人。
丈夫已经醒来,妇人也不再是原先那副满面愁容的样子,倒是对着慕浮笙露出了万分感激的神色:“外面传得不假,慕公子您果真是在世神医。这次真的是太谢谢您了,妾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您。”
慕浮笙摆了摆手:“不敢当,待我回去再开几副药方送来,需记得每日按时给他服用,月余后再来更换药方,切不可大意。”
那妇人连连点头,抬眼看了看天色,道:“都这么晚了,慕公子要不要留下来用膳?”
慕浮笙摇了摇头,没有再理她,回眸望向从方才起就一直站在屋檐底下的容洛。
容洛这次没有躲避他的视线,亦是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回望着他。
慕浮笙缓步走到他面前,低下头轻轻地道:“已经没事了。”
容洛依旧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慕浮笙沉吟了一下,唤他:“小洛?”
容洛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忽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低头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前。
慕浮笙急忙抬手将他拥进自己怀里,一触手只觉得他全身滚烫,忙又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
吹了那么长时间的风,容洛头痛难忍,却更忍不住眼眶中翻涌而出的泪水。
如果……如果时光愿意为我驻足,哪怕只是再等上一等,你是不是就能把我娘的病治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