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作者:漱玉泠然 | 分类:言情 | 字数: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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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藕花深处(2)
我回到阁子的时候已是黄昏,西天的云霞映得满树的青梅如幻彩流金一般,我伸手折下两三枝,命素简插在书案上的菊纹青花瓷瓶里。
我看着晚膳,一点胃口也没有。素简见我如此,只道是早起在花园里着了风寒,忙做了一碗热热地山药红枣粥让我吃下。
暮色四合,室中流溢着青梅淡淡地芬芳。一弯新月挂在东天,我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素简掌灯,研墨,又命冰弦将梅花洒金宣纸铺于案上。一时写好两幅字,遂叫过素简,“看写得可好?”
“易安室,三径堂,小姐这是为谁写的匾额么?”素简道。
我点点头,“是匾额,你瞧挂在这门斗上可好。”
素简摇了摇头,“这两幅字做匾额虽好,却不像是小姐闺阁。”
我戳戳她的额头,“难道我的闺阁就非用那些‘风’‘月’‘红’‘香’之类的俗字才好么?”
素简嫣然一笑,道:“是,我们小姐总是与别人不同的。只是这‘易安室’‘三径堂’有何出处么?”
我心中一暖,欢喜便从心中漫出来,“‘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皆出自陶潜的《归去来兮辞》,从今以后,这阁子便叫‘易安室’,书斋便叫‘三径堂’了。”我心中欢悦,只顾说了下去,“素简,往后我写诗填词,也有诗号了。”
“诗号?就像李白的青莲居士,杜甫的少陵野老那样么?”素简这几年跟着我读书,倒比表妹那样不读书的官家小姐知道的多。
“是啊,‘易安居士’便是我的诗号了。”我又抽了一张生宣,就要把今天所作之《点绛唇》写下来。转念间,又恐素简瞧出我的心事,于是放下笔,道:“把我的琴搬过来吧。”
素简因怕我弹琴手冷,又倒了一杯瑞露酒,盛在桃花青釉杯中,“小姐只喝这一杯吧,暖暖手。”
那酒的颜色衬着青釉的杯身,甚是可爱,我意兴沉醉,听着远处传来的晚钟,不觉沉沉得睡着了。
那皂色罗衣竟整夜回荡在梦里。
房中的瑞脑香熏得我悠悠醒转,此时已是四更天,才觉发间硬硬地,伸手一摸竟是日间失落在花园中的赤金云纹簪子,想是素简替我捡回的。
我点一支画烛,看着在寒夜中明明灭灭的烛火,任由寂寞氤氲,蔓延……
我慵理瑶琴,弹了几遍《浣溪沙》,遂将心中方才和乐而歌的一阕词写下,道: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素简被我的琴声惊醒,趿着鞋过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昨晚上反反复复地只弹《点绛唇》,这么早起来又一遍遍地弹《浣溪沙》,可是身子不爽快吗?”
我默然无语,只看着宣纸上的词,不禁滴下泪来。
素简见我落泪,并不多问,只拿起这一阕词,道:“小姐往日虽也填词,只是今天这阕词却与往日的不同,仿佛是敲在人心坎上一样。”
“你是哄我高兴罢了。”我微微扬一扬唇角。
“哄你作什么,小姐的词果真是填得越发好了呢。”
日子如流水一般缓缓流过,五月间从京城传来消息,皇帝颁旨,为撙节裁减计,宫中不再采选女官,一应待选的官家女子,可自行结亲聘嫁。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带着素简和冰弦在花园里荡了整整一天的秋千,随后的腰酸背痛则让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素简一边为我擦着药油,一边道:“听说表小姐得知不能待选女官,哭了好几天,如今只说病了,也躺在床上不起呢。”
入夏之后,时气渐好,父亲的咳疾也渐渐痊愈了。父母原本打算为着我待选,要举家搬到京中的宅子里,如今虽说不必入宫选看,我却早过了及笄之年,要择婿婚配,而与我家门户相当的人家多在京中,于是父母决定,仍旧举家搬迁。
生长了十几年的故乡,一旦离开,心中总是有些凄然。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早已长在了我的心里,一生不曾离去。
要离开了,总有一些地方是令我留连不舍的,我回了母亲,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与素简冰弦两个去绣江上泛舟。
湖上风起,烟波浩渺,水光山色,怡人心怀。正是满湖莲花盛放的时节,密密匝匝的莲叶衬着清丽无瑕的莲花与我们的小舟擦肩而过,清风徐来,淡淡的荷香沁人心脾,素简划船,冰弦在船头为她拂开一条水路,我则伸出纤纤素手,摘下一个个翠绿的莲蓬,剥开一颗颗雪白的莲子。
“小姐,多摘些荷叶,咱们回去做荷叶茶吧”素简攥着两支船桨用力地划,脸上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好。”我笑盈盈道,心想,以后再难尝到家乡的荷叶了。
美好的时光总会让人忘了时间,一转眼,落日西沉,暮色将临,我怕母亲在家担忧,因向素简道,“时候不早了,靠岸停船吧。”
素简仍旧用力的划,过了半天,却还是靠不了岸,“小姐,这里莲花太密,我……我有些找不着方向了。”素简的声音里夹了几分慌乱,与素日沉着的性子殊不相同。见她如此,我也有点慌了神,天色越来越暗了。
冰弦分花拂叶,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碧水,不料此时一只小船从我们的船边掠过,竟与我们抢起路来,我本就为不得靠岸而忧心,此时更是大为着急,不由得怨怪起前面的船来,只是两船隔得极近,我挨到素简身边耳语道,“前面的船抢我们的路,别理他们,你一路划过去就是。”
素简点头,两支桨儿划得更快了。直把停栖在洲渚上的鸥鹭都惊飞了。
这时,前面船上一人突然大声道:“姑娘们是找不到路了吗,来,跟着我们的船,带你们靠岸吧。”这个声音让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我一路低着头,只飞快的剥着莲子,不一会儿船靠了岸,那带我们出去的船便告辞走了。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我欲唤素简,忽想起前番屏风之事,于是唤来冰弦,又向她抓了两把新剥的莲子,道:“你去向那船上的两位公子道声谢,再把这个给他们。”
不一时冰弦来回道:“都照小姐的吩咐做了,只是那船上有位公子,问我们是不是礼部员外郎李大人府上的,还问那位只低着头剥莲子的姑娘是谁。”
我心中不安,忙问道:“那你告诉他们了?”
冰弦憨态可掬,笑道:“没有,我哪有这么笨哪!可你猜怎么着?小姐,这时另一位公子却在旁边吃吃笑道‘不用问,那位定是素简姑娘了’。我心中奇怪,他们如何知道素简姐姐的,又不愿多问,就回来了。”
“问你的公子是哪一位?”我惴惴道。
“就是方才在船上向我们说话的那位。”我早已是面飞红云。
我斜眼偷瞧素简,却见她没事一般,也不接冰弦之语,只收拾了我们摘的莲子,荷叶之物,便来扶我上岸,在踏到蘋花汀草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素简瞪了我一眼。
家中连日来因搬迁一事,也不怎么在一处一吃饭,母亲和冯姨娘领着仆从丫鬟们归置家什,拣选细软,常常从早忙到晚。这一日回家后,母亲依旧命我独自在三径堂吃饭即可。
天色向晚,我见冰弦从小厨房端来两碗素面,问她道:“怎么这会子不见素简?”
冰弦道:“我因想少爷爱吃冰糖莲子,要将咱们今儿剥的莲子送些去,素简姐姐说,她左右无事,便替我去了,还说让我先伏侍小姐吃饭,不必等她。”我听了,心中虽掠了个疑影,因反反复复只想着今日湖上之偶遇,也不以为意,遂放下了。
晚风庭院,倚阑无语,静夜情思一缕,又向何处寄?于是闲理瑶琴,忘了指尖弹奏的是何乐曲,只知柔肠千回百转,不能自已。终是不能放下日间所见所想,不觉和着琴音,吟唱出一曲《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屋里的沉水香渐渐尽了,冰弦过来添香,我才想起素简还没有回来,正欲相询,只见素简从院子里缓步而入。
还未曾等我开口,素简先向我行了个礼,怏然道:“素简不能随小姐赴京了,小姐到了汴京还是另挑好的伏侍你吧!”
我本觉今日之事诸多蹊跷,却理不出头绪,就拉了素简的手道:“出了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的,你一向不是这样的。”
素简冷冷一笑,道:“是啊,我们小姐如今人大心大,有什么事只藏在自己心里,再也不必同我倾谈了,只是小姐何苦拉上我,叫我有冤无处诉呢。”说到最后,竟抽抽答答的哭起来。
“我有何不是,也得你说了,才知如何向你赔罪啊!”我心知定是屏风之事已被素简听闻,难道是他……在外头说了什么不堪的话……又相信他绝非轻浮之辈,一时却又怕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以不知所措,竟不由得手脚微颤。
素简见我如此,方止了眼泪,道:“我便不同小姐藏着掖着,几个月来小姐日愁夜愁,又填了许多伤心之词,我早觉不妥,只是女儿家的心事小姐不说,我如何敢开口相问。今日在船上小姐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当我看不出来么?只是那船上的几位公子我们从未见过,当中怎么会有人知道我的闺名儿。我心中许多疑惑难以解开,这才托来旺打听情由。”
原来她入夜方归是探听消息去了,只是回来的这样晚,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关节是我不知道的,我想到此间,不禁心中一紧。
“那些人如何知道你的闺名儿的,难道……难道……是他……不是至于此吧,不过是那天我荡秋千失了几分仪态……他看起来倒也温恭有礼,想必不会……”
“哦?原来果真是小姐办的好事!”说到这儿,素简突然噗哧一笑,竟至绝倒。
我见她忽悲忽喜,更是疑窦丛生。
素简敛起笑容,俨然道:“小姐,‘他’是谁呀,小姐如此脉脉含情,难道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我别过脸去,道:“胡言乱语!”
“好了,”素简笑着来拉我,道,“我也不让小姐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了。实告诉你吧,来旺也是因这几个月常常替老爷当差,上汴京去得勤了,才听人说的。如今汴京城里都传呢,说吏部侍郎赵大人的小儿子,多少豪门淑女看不上,偏偏相中了绣江李大人家的丫鬟,为这事赵大人跟儿子生了多少气……后来赵夫人见无法可解,便劝慰赵公子说到底跟李大人是同乡,有些交情,若实是情有所钟,向李大人求了来做个妾侍也无不可,谁道那赵公子偏偏不依,说那姑娘兰心蕙质,虽然身份低微,也一定会娶她做正妻,绝不可委屈了她。如此一来,便更无转圜的余地了。人人都笑那赵公子痴情,直传为笑谈了呢……”
素简这番话说来,只叫我心中万千滋味,不知从何说起。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他与我皆是一般的心思,总不枉了我这一番痴心;所惊者,他与我屏风清谈,只道我是个丫鬟,且未见其人,只藉着灵犀一点,并不在意家世容貌,真乃世间少有的好男子;所悲者,我们纵然心中有意,无奈名不正,言不顺,此情此心,难见天日矣;所叹者,他日日所念之名,却是假凤虚凰,心中之人常在,眼前之结难解。
我长叹一声,道:“此事本是因我而起,你若怨我,左不过我去向父母说明,不使你含怨受屈便是。”
素简扬一扬眉毛,道:“也好,小姐只说是那赵公子痴心妄想,想必老爷夫人也不会怪你。”
我踌躇道:“这……”
素简摇一摇手,诡秘一笑,道:“罢了,谁让我与小姐这么多年的情分,我也知道你为难——小姐也不必说明,横竖那赵公子如何也不干我们的事。”
我不知如何是好,沉了沉心绪,嗫嚅道:“我想……外面流言纷纷,终究对你不好,咱们还是让那赵公子知晓原委的好。”
“可是咱们让赵公子知道了,接着他会怎么样呢?”素简以手支颐,斜眼瞧我道。
“他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已察觉素简是引我入彀,便走至书案不理她。
“好了,好了,”素简指着案上那墨迹方干的《如梦令》道,“小姐填得这样好词,是该称赞小姐饱读诗书呢,还是该多谢某人叫我们小姐情之所系,有感而发呢?”
我羞得满脸通红,回头啐了她一口。
“我不与小姐玩笑,小姐想让赵公子知道原委,可有什么法子吗?”素简也走到书案之前,剪了剪灯花。
我真的没有办法。
素简见我不语,对我正色道:“小姐的终身大事,总须自己上心,我刚才在来旺那里听到一事,明儿赵公子要来拜访老爷呢。”
我心中一喜,只是父亲在场,该怎么办呢?
素简见我眉心微蹙,便凑到我跟前,耳语一番。
第二天,正当父亲正与客人相谈甚欢之时,素简闯了进去,见惊了来客,遂行礼道:“老爷恕罪,只因夫人送与小姐的五福如意桃纹镯子不知丢在了何处,故而来找。”
未待父亲开言,我已从耳房走出,立于屏风之后,道:“素简,可找到了么?”
“没有呢,小姐别着急,兴许是掉在花园里头,也未可知。”素简一面说一面退到了屏风之后。
“这样大了还丢三落四的,这里有客人,要寻什么东西过一会再来吧。”父亲微嗔道。
“是,”我笑道,“唐突了客人,还望贵人见谅,父亲若捡到了要还给女儿啊。”
“难道还不还你了不成?”父亲笑责我,一面又对客人道,“小女不懂事,世侄别见怪。”
只听屏风外传来一个令我几个月来魂牵梦萦的声音:“无妨,心爱的东西找不着了,自然是……朝思……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