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大殿之上，周诚“退朝”的声音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转出了回音，这才悠悠地散去。

刘彧不急着起身，下首的群臣也不敢先退，只得等着刘彧下一步指示，刘彧却只是淡淡的，“劳中书令下朝之后，到东殿来一趟。”

王景略执着笏板，恭谨地躬身行了个礼，“是。”

刘彧这才起身退了，群臣也才敢三三两两地往外去。

“王相归来，国之福气。”刘彧亲自上前阻了正要行礼的王景略，“并无旁人，王相不必多礼。”这般热情与方才朝堂之上的冷淡判若两人。

王景略知刘彧的顾忌，也并不点破，只自谦道：“陛下厚爱，但如此可就折煞微臣了。”

“前赵旧地，如今如何了？”刘彧例行公事地一问，他虽予了王景略特权可自行决定一切事由，但王景略并不僭越，事无巨细必一一上报。

王景略禀道：“前赵皇族并世家大族随迁入京畿，臣在前赵旧地，提拔了不少寒门子弟为官。这些寒门子弟先前本不满前赵，苦于无法飞黄腾达。如今给这些人效忠的途径，自比谁都上心。”

“陛下不必担心，陛下所图大业，有了前赵只能是如虎添翼，必不会是后顾之忧。”王景略一句话，点破刘彧的心思。

刘彧心里石头落了地，正要夸奖一番，却见齐振匀进来悄悄向周诚耳语了一句。

周诚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正当此时，刘彧吩咐道：“说吧。”

“陛下。”周诚面色难看，嗫嚅了一会儿，才接道，“赵昭仪殿外求见。”

“她……”刘彧脸色倏地难看下来，冷冷挥了挥手，“让她回去吧。”

周诚领命退了下去：“是。”

“陛下，臣有一言，虽知逆耳，却不得不讲。”周诚甫一退下，王景略就敛袍下跪。

燕国素来尊国相，如非特殊场合，国相不必行大礼。

王景略这一跪，刘彧便知不好，王景略必说不出来什么好话，只摆了摆手，“王相且起吧，有什么事也得等朕问清了邺城事宜再说。”

“陛下，臣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前赵如今一切无虞。”王景略余光往殿外方向瞥了一眼，似乎下定了决心，并不忌讳触到刘彧逆鳞，“臣恳请陛下诛杀昭仪赵氏。”

王景略郑重三叩首，上半身几乎伏到地上。

刘彧明显克制着怒气，几乎一字一句道：“王相，朕敬重你，但此事不必再提。”

“朕当你从未说过此话。”刘彧别过头去，不再看跪在阶下之人。

刘彧语气凝重，王景略却似没听到，竟加重语气再度重复了一遍：“臣恳请陛下诛杀昭仪赵氏！”

刘彧猛地一甩头，目光“唰”地扫过来，将王景略看得浑身不自在，“朕再说一遍，王相功劳累累，朕不追究今日失言之过。但王相若要再提，朕……”

刘彧话未说完，便被王景略打断，“陛下，忠言逆耳。当日陛下纳赵氏入禁庭，于|迅速稳固前赵形势有益，但如今前赵形势已定，臣请陛下诛杀前赵皇族！”

刘彧没料到王景略竟敢打断他说话，顿时被哽到，半晌才挤出一句：“王相，是要朕做过河拆桥之人么？”

王景略虽知刘彧怒气已到了顶点，但仍是硬着头皮谏道：“陛下，与敌国皇族共枕如何凶险，陛下要以国本为重啊！”

“如何凶险？赵昭仪若有何不轨之心，何以等到今日？”刘彧质问道。

王景略一时讷于言，他本以为刘彧纳清河入宫是为了稳固形势，没想到回宫之后，竟发现刘彧盛宠无度，晋昭仪入主昭阳殿不说，就连赵褀与赵衍都连带着受了封赏。

尤其赵衍，还封了武将之职，这断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最毒妇人心啊，臣恳请陛下狠心断肘，以免日后祸起萧墙！”王景略再磕了三次头，额头堪堪磕破。

周诚刚从殿外进来，便听见了这一阵风雨，忙要悄悄退出去，见刘彧目光扫过来，只好硬着头皮禀道：“回陛下，赵昭仪……不肯离开。”

“传她进来。”刘彧这下真怒了，殿里殿外，竟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王相还不起么？平白让后宫之人看了笑话。”

王景略依旧跪伏在地，“哪怕陛下治臣死罪，臣也一定要力谏陛下，诛杀赵氏！”

清河甫一进殿，便听到王景略这痛心疾首的一句。果然，前世今生，王景略都容不得他们一族好过。

清河敛了心绪，装作未曾听到，向刘彧行了大礼：“陛下万安。”

刘彧点头示意，连敷衍也懒得回一句。

清河见他不悦，又屈膝向王景略行了个礼，“见过王相。”

王景略跪着，刘彧不叫他起身，他自然不敢造次，这下听了清河假惺惺的问好，从鼻尖“哼”了一声。

刘彧本就在气头之上，这下更是努力克制着自己才忍住没有把王景略拉出去砍了。

刘彧问清河：“有何事非要闹到宣室殿来？”

清河复又行了个礼，这才道：“陛下已经有近三月不肯见臣妾了，臣妾不来宣室殿，如何能见到陛下？”

“还恰好王相这苦口婆心，不然今日陛下怕也要把臣妾当猫儿狗儿一般打发走吧。”清河竟还生生地憋了个笑出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彧涵养再好，这会儿也在心里骂起了他本来就不待见的武昭帝，真是，养的什么女儿，净给自己夫君添堵！

更何况，她的夫君，还是一国之君。

刘彧正要呵斥，地上的人却不安分了，王景略听清河的意思，显然是方才已经听到了他的话，当下再无避忌，又郑重磕了个头，厉声道：“臣恳请陛下诛杀赵氏一族！”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刘彧终于忍无可忍，气到跺脚。

清河一怔，她何曾见过刘彧如此失态，不由颇有些佩服地看着王景略。王景略这人，都说是治国能臣，还有“关中良相唯景略”的美称，没想到竟能让刘彧气得跳脚。

王景略也一愣，刘彧生于皇家，气度自然非凡人能比。且幼时多磨难，性格中更添了几分克制隐忍。能让刘彧当着外臣如此失态，这清河果真还是有几分厉害。

王景略想着，不由拿余光多瞥了清河几眼，不想清河正盯着他看。

王景略见被一个姑娘家盯着看，这姑娘还是天子妃嫔，不由赶紧低了头。清河见他这般，哪有半分股肱之臣的样子，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了。

刘彧本来在气头上，没有注意二人的小动作，这下听清河还笑起来了，不由暴躁，“王相，起来。”

王景略一愣，没想到刘彧如此反应，愣了半晌，又跪直了身子，“臣，恳请陛下答应，诛杀赵氏！”

清河笑着笑着，心底却生出了几分异样之感。

前世，她也听阿衍提过一次，说王景略数次上书，力谏刘彧诛杀赵氏，所以今儿个一听王景略回朝的消息，她也顾不得许多非要见见刘彧。

毕竟，她还不知刘彧为何突然冷落她，猜不透刘彧的心思。

但却没想到，竟让她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看着别人当着她的面求刘彧杀了她。

刘彧瞟了清河一眼，见清河笑到眉眼弯弯。

就他一个人生着闷气，跪着的那个这会儿倒像他一心想扳倒的朝堂上那些老臣了。站着的那个，不知是心太大呢还是缺心眼，别人要杀她，她倒笑得比谁都开心。

刘彧突地来了兴致，挑衅地看了清河一眼，问王景略道：“王相，你且说说有何理由？”

方才刘彧一直提也不提此事，王景略本以为此事无戏，没想到此番刘彧竟问起了缘由，不由正色道：“陛下昔日为了稳定形势，无论是册封昭仪，还是封赏加身，皆不为过。但如今，一切局势已定，还请陛下当断即断。”

刘彧笑了笑，颔首表示赞同，“王相说得在理。”

清河见刘彧表态，也跪了下去。刘彧虽在笑，但她猜不出刘彧心中所想，只得闭口不言。君臣论政，不是她能插嘴的。

而且，刘彧若无半分铁腕，如何能登上帝位？

“只是，王相不是不知，朕之所图。立威如何？还是宽容？”刘彧敛了笑，直视着阶下的王景略。

“陛下。”王景略噤声，他不是不知刘彧志在天下。只是回京日短，却听赵氏风言风语流传遍地，方才又见清河直闯宣室殿，不由担心清河狐媚惑主。

一时情急之下，竟来不及顾及许多，只劝刘彧解决隐患。

“陛下，是臣糊涂，请陛下治罪。”王景略再度磕了头，额头上有隐隐的红印慢慢显现出来。

清河别了头去看他，倒是一怔，没想到传闻中的王景略，竟是这般人物。

刘彧落了座，心头堵了许久的不快终于消散了些许，“王相不必再提此事，朕当从未发生过。”

“谢陛下圣恩。”王景略恭谨道。

“且下去吧，王相来时路上必劳累不堪，多注意身体才是。”刘彧笑得颇为轻松。

谁知刘彧话音未落，王景略突地又行了个大礼，“陛下，封赏是恩，但请陛下革去赵衍现职！”

此话一出，刘彧先是一愣，旋即眼神里露出一丝隐隐的狠厉来。

清河转头，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景略，不肯放过他一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