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斯·格雷厄姆穿着繁复细密的真丝长袍，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骨雕手杖。

那是他用自己学生的脊椎骨活体雕刻、加工而成的骨杖。

手杖上雕刻着她给拉尔斯所写的十二封满溢崇拜之言的情书，以及他所回赠对方的十四行诗。

自上而下正好填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老人并不认为这是某种残忍行径——毫无疑问，这是艺术。她的灵魂仍旧爱着自己，这就是证明。

“爱乐蒂，你怎么看？”

老人开口问道。

他身后站着一位穿着白色牧师袍、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穿着白色的牧师袍，躯体是半透明的，唯有脊椎显现出更为明亮的纯白色。看上去就像是白色的水母一样。

她微微低头，嘴唇微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她并没有发出声音——从死者领域归来的亡者都是没有声音的。

但拉尔斯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样，微微点头。

“你说的是。”

老拉尔斯自言自语道：“那也就是说，有四种可能……

“第一种是，阿莱斯特就是克罗艾。她那无法抑制的爱之道途的倾向，终究是让她选择了叛逃……”

毕竟阿瓦隆不是鸢尾花。

阿瓦隆人对阴影力量几乎一窍不通。

最常见的阴影力量来自于爱之道途。比如说那些月之子，比如说女巫、还有被女巫的“化狼术”诅咒而变成狼人的那些人。

无论是超越道途的影魔、亦或是适应道途的仿生，其实都属于比较稀少的类型。

监察局认为有影魔入侵，很有可能是他们先入为主了。如果只是查到阴影力量的痕迹，完全有可能是同样掌握阴影力量的克罗艾。

她本就不喜欢当一名刺客。如今她在鹰眼组织，仅仅只是因为她没得选。

曾经她也跟随拉尔斯学习雕塑。但在一位第五能级的教导之下，学习了整整半年都没能入门……拉尔斯只能认为她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而克罗艾是骄傲的。她无法容忍自己是个废材的事实，因此她自学适应道途——毕竟她的父亲、祖父都是优秀的刺客。果不其然，她只用了几年时间就抵达了第四能级，而如今已经快到接触到第五能级了。

但拉尔斯也警告过她——因为她虽然在适应之道上有着天赋，但她的性格根本不适合成为一名刺客。

然而克罗艾是倔强的，她无视了拉尔斯的告诫。于是拉尔斯也懒得理她了。

按照他的经验和判断，克罗艾真正契合的道途就是爱之道途。

感性、野蛮、冲动、恋爱、自恋、本能……这些都是爱之道途的关键词。

但是，他们又不能让克罗艾转入爱之道途——原因很简单，因为鹰眼组织主要对抗的就是爱之道途的月之子。而爱之道途的超凡者，他们在死后尸体都会被转化为新生的月之子。

这就像是阿瓦隆的大守护者或是大司法，也不能让自己的后代成为恶魔学者一样。

拉尔斯觉得，克罗艾多半是做了多余的事。

让克罗艾去刺杀艾华斯·莫里亚蒂，的确是他给出的任务。但他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那天授勋归来的艾华斯必然非常疲惫，这时只需要克罗艾将毒涂抹到他嘴唇上就可以离开了。

但按照克罗艾的性格，她说不定是将唇膏涂到了自己嘴唇上。试图用一个吻来送他离开。

她确实是这种性格。

作为适应道途的超凡者，她不会被自己调配出的毒杀死。

既然自己有这样的特性，她就一定要使用——哪怕这个过程完全是多余的。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克罗艾刺杀失败两人就互相认识了。

然后在艾华斯的劝说之下，她脱离了鹰眼组织并与自己单方面切断了联系……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个任性大小姐确实能做出这种事来。

这也是最大的可能性。

毕竟从他所调查的风评来说，艾华斯的确是这样风流浪荡的人。

对于骄傲而自恋、有着爱之道途的适应性，却没有真正恋爱过的克罗艾也许能轻易拿捏。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的确是刺杀失败而被人干掉了。但是艾华斯当时的确应该没有反抗能力了，所以她是在刺杀之前就被人所杀——比如说被操控影魔的恶魔学者杀死、然后夺走了她的容貌。然后对方选择帮助艾华斯，被他认错了身份。”

老拉尔斯低声喃喃着：“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大……”

作为鹰眼组织的一员，他们是对影魔进行过研究的。影魔的确可以通过吞噬动物或是人类来获取对方的外表，但是仅限于自由行动的影魔。

都说阿莱斯特是被影魔附身的魔人……但魔人体内的影魔是没有这种功能的，因为影魔根本无法离体而出。

但是能契约影魔的，也就那几个人。老拉尔斯都认识。

而且阿瓦隆也不会放任他们随意入境的——除非有一个人费尽千辛万苦顺利潜入，并且冒着被阿瓦隆之眼发现的风险而去吞噬了克罗艾。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艾华斯就是真正的阿莱斯特。或者说，他就是被影魔附体的魔人。”

因为这件事说到底，证人也就只有两人——艾华斯和他的小女仆莉莉。

如果他们两人都选择作伪证，那么真相也就无从谈起。如果他体内就有影魔的话，那么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克罗艾会被发现了。

“阴影潜行”是理论上几乎不会被人类得到的能力，甚至是鹰眼组织的秘密。

因为光是需要三级阴影亲和就非常困难了。而且就算得到，也只是刚刚抵达门槛。鹰眼组织能够得到这项技能，是因为他们数代人的钻研、才通过模拟手段复制了影魔的潜行能力，之后还需要刻苦的学习才能掌握。

哪怕是在鸢尾花，阴影潜行也是鹰眼组织的杀手锏。整个鹰眼组织，现在掌握阴影潜行能力的也就不到五人。

就算接近了其他第四能级的强者，对方第一时间也肯定会以为她躲藏在空气中——除非自己就接触过这种能力，否则怎么会立刻联想到她躲在阴影里？

哪怕他们猜到了这种可能，但想要将她打出来一般也得是光耀或是阴影类别的伤害。普通的法术根本无法对影子里的克罗艾造成影响，甚至锁定都锁定不到她。

之前老拉尔斯还以为这只是巧合。

毕竟如果被猜出来影子里有东西的话，确实有可能被人直接打出来。阿瓦隆的牧师拥有的是光与火的法力，而律法师的法力池属性是光与风——因此在这里安全潜行的难度比在鸢尾花要难上一些。

可是，既然艾华斯能精准报出克罗艾的外貌与身份……那么假如克罗艾没有背叛的话，就说明艾华斯从最开始就能看到她。而之后只不过是他在用克罗艾的名义让她背锅。

如果艾华斯体内就有一只影魔的话，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鹰眼的阴影刺客，终究也只是在模仿影魔的天赋能力。在真正的影魔看来，那就像是狗在学习人类直立行走一样愚蠢而可笑。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个魔人并非是艾华斯。而是他的女仆莉莉。”

四种可能中，有三种是克罗艾死了、一种是叛逃了。

但是这四种可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掌握了阴影力量的那个人，平时一定会与艾华斯住在一起。不然“她”根本无法察觉并阻止高贵之红对艾华斯的暗杀计划。

她到底是不是克罗艾。

艾华斯到底体内有没有影魔。

“那就让我亲自来试试看吧……”

骨雕低声喃喃着。

他对克罗艾的死亡并没有太多情绪。身为一名刺客，在任务中牺牲是非常正常的；尤其是克罗艾还有着不愿意听从指挥和意见的倾向，那么她就是鹰眼组织的危险本身。

哪怕克罗艾没死，这次回国之后他也会上报、要求上面软禁克罗艾，不允许她再外出执行任务。

但反过来说，克罗艾终究是组织精心培养的强者。是能够刺杀第四能级超凡者的精英刺客。

她的死亡会给组织带来不小的损失。

——但如果那个魔人就是艾华斯或是莉莉的话，那么这损失反而能数倍的弥补回来。

鹰眼组织研究影魔已经很久很久了，但他们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影魔。假如能活捉一只影魔回来，组织的实力必然会得到足够多的提升。

而如果真是星锑的那几个老东西亲自过来了，他们也干不掉自己。

哪怕他被骨癌所折磨，但他终究是老牌超凡者。

有自己捣乱的话，对方也就藏不下去了……那样的话，说不定能引发阿瓦隆与星锑的战争。至少也能让他们再度敌对。

并且，如果克罗艾真正背叛了组织的话，他也必须将自己这位曾经的学生抓起来，带回去处刑。

无论如何，他也都得去一趟。

而且无论是哪种情况，自己都至少能安全的活下来。

……退一步讲，他这被绝症反复折磨的躯体、就算死了也没什么所谓。

“先去艾华斯宿舍底下蹲守吧，他终究会回来的。”

老人低声说着，用手杖撑着自己的身体，晃晃悠悠站起来。

他佝偻着背、收着肩膀、低着头又弯着腿。他的腿甚至比少女的手臂还要更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披着长袍的骷髅。身上却能看到一块又一块突出的硬质肿块。

少女幽灵“爱乐蒂”的身形如幻觉般消散，而老拉尔斯用乌龟般缓慢的速度慢慢挪到了他工坊的角落。

那是一个只有半人高的小型雕像。上面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意气风发的金发青年。

那是安德鲁王子。

他是伊莎贝尔公主的哥哥，也是目前女王所指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假如他死了，那么剩下可以继承王位的成年人……就只剩下伊莎贝尔和她的父亲阿尔伯特王子了。

“以防万一，谨慎起见……”

老人低声说道：“如果这次回不来了……至少先把最后的任务完成吧。”

毕竟也准备了这么久呢。从毒杀到诅咒，再到毒杀再到诅咒……两个国家，三个组织，十几年的计划，今日终要收尾了。

他伸手抚摸着雕像，低声吟诵首领给予的密文。那雕像上便慢慢显现出诸多猩红色的裂纹。鲜血缓慢从中渗出。

“死吧，孩子。”

老人叹息着：“就剩你一个了。伱解脱了，我也要解脱了。”

闻言，雕像那碧绿色的双眼慢慢流出两行血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