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真理教治下的每个社区里，都有一座名叫萨蒂扬的宗教建筑，这个名称来自梵语词汇“Satyam”。它的中心是静修堂，少则几百，多则上千人在里面听教士宣讲教义，或者集体打坐修炼。大教士住在静修堂后面的真理堂中，随时召集本地官员议事。

卡钦斯基曾经是大学教授，出狱后深感自己的思想要形成力量，必须走出像牙塔，以宗教形式深入民间。亚洲人口占世界六成，又富于宗教传统，于是他欣赏接受东方弟子为盖娅真理教制定的各种传统形式。

围绕着静修堂，萨蒂扬一般还修着慈善性质的建筑。有提供免费医疗的自然疗法诊所，收留弃婴的育婴堂，还有舍食场，里面提供粥饭，供乞丐就餐。由于食物不足，游走乡镇的乞丐构成当今社会常见一景，丰年约百分之二的人行乞，荒年会达到一成以上。如果超过五分之一的人都没饭吃，各种暴乱在所难免。

兄弟群岛唯一的萨蒂扬设在教区首府珊瑚城中心，方圆只有几千平米。阳光初升，舍食场的炊烟已经升起，一些老弱病残抱着破碗，在外面排起队。舍食铃声响起，这些乞丐还没动，几个横着膀子的年轻人便闯了过来，站到队伍前头。他们都来自附近，平日里游手好闲。遇到宗教节目，舍食场会提高伙食标准，他们就跑过来抢饭吃。那些外乡乞丐知道惹不起，默不作声，退到后面。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原地末动，这群混混的头目，一个绰号“鱼头”的汉子冲上来，抓住孩子的衣领。“你不识相吗？”

“大叔，我妈妈病着，在等这顿饭。”

“哈哈，她一死，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一只巴掌拍在鱼头手背上，疼得他下意识地松开，把手揣在胸口，唏嘘不止。几个小弟闯上来，看到来人身高体壮，又穿着官服，没敢动手，只是远远地围着。鱼头缓过来，看清来人，跺了跺脚。“官爷，怎么又是您？”

来人正是苏吉拉纳。许多年前，他就被亲人抛在育婴堂里，从此成为教会的养子。他不愿意邪门歪道沾污这种地方的圣洁。

“你们四肢健全，为什么不干活？”

“官爷，您的任务是搜捕魔媒异教，又不是治安军。”鱼头自恃不过是打架斗殴，抢占乞讨地盘，这些小事根本不需要稽察队过问。

苏吉拉纳凶狠的戳了一下“鱼头”的前额，但是拿他没办法。这个叫花子虽然过来占便宜，却不犯法。此人祖上来自西方大陆的白人群落。在那里，人们吃鱼时会剁下鱼头扔掉，所以用“鱼头”形容不可救要的人渣。

苏吉拉纳喊来负责分发食物的人，指着“鱼头”和他的同党。“这些人年轻力壮，又生在本乡本土，以后不许施给他们！”

“好的好的，不过大人……”

“怎么？”

“教会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施舍给他们。”

苏吉拉纳并不熟悉舍食场的管理规定，负责人解释了半天，核心就是一句话，没有明文规定，他们不好打发这几个混混。

听着听着，苏吉拉纳终于明白了，这个舍食场管理员的家就在附近，怕惹到“鱼头”，给家人找麻烦。

“今天就先照我说得做，一会我去见首席大教士，当面请他颁布规定。”

说完，苏吉拉纳离开舍食场，踏上一辆轨道车车厢。周围几个座位上的乘客看见他，纷纷站起来躲到远处。在这个两万人口的城市里，很多人都认识他那黑红色的头发，敬而远之。

轨道车？是的，真理世界允许使用这种交通工具。前提是铁轨必须由手工打造，车子则由马或人力牵引。魔鬼时代降临前，这种畜力轨道车已经遍布矿山，运输矿石煤炭。

苏吉拉纳来到郊外“铁坟”。这是过去与当代的交叉点。每块五十公斤的铁锭码放在一起，堆成一座边长百米的低矮金字塔。由于铁的比重大于土壤，加上已经堆了几百年，铁坟底座沉陷地下数米，周围形成一圈斜坡。

即使这样，铁坟尖顶处从地面算起仍有十几米高。这些铁锭露天存放几百年，风吹雨淋，锈蚀斑斑。由于金属离子浓度过高，方圆半平方公里内草木不生，土壤都变成猩红色，空气里飘着死亡的味道。

这里存放着一百五十万吨钢铁！它们来自古代新西兰各处的车辆、铁轨、建筑钢筋、机器设备、旧船，以及各种苏吉拉纳从未听过名字的魔鬼器具。人类在魔鬼时代开采出几十亿吨金属，盖娅真理教将它们强行收缴，铸成金属锭，在各大教区选择地点，统一存放，后人称之为“铁坟”。任何人如想使用这里面的金属，需向当地首席大教士申请。

竹、木和石材做不成机器，金属却是魔鬼器具的骨骼。所以，对本地金属的使用动向，教士们必须严加管控。当然，这个政策不会一天就能落实。从第二代教主松本丽华将它提出来，直到第二十代教主库尔南巴耶夫才宣告完成，期间历经数百年，镇压过无数次反抗金属收缴令的暴动。

现在，全世界共有五百多处铁坟。小小的兄弟两岛也各有一处。教区首府珊瑚城郊外这座铁坟较大，弟岛那边的经济中心阿萨耶城郊外，还有个堆放着几十万吨金属的小型铁坟。

面前这座铁坟旁边还有一座小号金字塔，方圆几十米，堆放着铜、锡、铅、铝等金属锭。它们加在一起，总量远少于钢铁，所以不加区分，堆在一处。这些金属锭里面还有很多种稀有金属，也被混铸在一起。真理世界用不上它们，甚至连名字也不许流传。几十名治安军在两座金属小山周围日夜守护，防止盗取。

刚进入铁坟警戒区，苏吉拉纳就看到一个矮胖身影。那是兄弟群岛首席大教士图普，今年五十岁，身边还有十几个壮劳力。图普的祖先来自南方大教区，是名黑人大教士。不过，自从南岛语系中的一支被选为真理语后，南岛语系的姓名逐渐流行起来，“图普”这个姓氏就来自官方真理语。

大教士图普身材肥壮，常对别人开玩笑说自己在修练“宽心大法”。几年前图普上岛接任时，身材还是中等胖瘦，如今已是标准大肚汉。这样的体形给了他一种和善的外表，上下人等都觉得他很好接近。

“来来，这里要你签名。”图普向稽察队长扬扬手里的一份文件。是的，只是来签个名。苏吉拉纳跑过去，接过审批文件。马上就到真理纪元一千年，为隆重纪念这一历史时刻，世界各地都要准备庆典。所以，本教区拟启封十吨粗铁，一吨精铜，铸成几座纪念像。按照教规，从铁坟一次启封一吨以上的金属，必须本地大教士亲自批准。所以他们才会来到铁坟，忍受着阳光暴晒下铁锭散发的热辐射。

苏吉拉纳看过文件，准确无误，便抄下这些金属的取用者和去向，然后在文件上找到图普的签名，在后面连署上自己的名字。大教士点过头，监督这批金属去向的任务就交给稽察队完成。

签完字，等在那里的工匠带着十几个民夫，爬上铁坟顶部，艰难地挖取铁锭。这要费很大力气，很多铁锭锈在一起，必须锤打、切割才能取下。不过，把金属锭如此摆放，本来就不是为了方便取用，挖取困难反而符合堆放目的。

自从被送到本地养成院，苏吉拉纳就在这座铁坟附近长大。古人搞那么多金属做什么？哪里会用那么多铁？没有它们，大家不是一样可以活得很幸福？这类疑问经常出现在苏吉拉纳脑海中，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魔鬼时代人们都疯了，只有真理教才令人类恢复理智。

办完手续，图普大步远离铁坟，那个酸腐的气味他实在受不了。苏吉拉纳跟在后面。“队长，上次我让你调查那个维族小子，结果怎么样？”

图普说的那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名叫穆塔里甫。此人制造出一具玩偶，把它摆在桌子上，只要将桌面稍稍倾斜，玩偶就会沿斜面往下走，见到的人无不称奇。

“长上，他制作的木头人我看了，拆开检查过，里面只有发条、齿轮、弹簧这些东西。每次表演前，他偷偷给玩偶上发条，哗众取宠而已。所以，在下认为这东西的动力没超过人、畜、风、水的范围。”

“这人你要盯住了。”图普摆出经验老道的样子。“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使用魔鬼力量，而是他对奇技淫巧过分热衷。机巧之心任其发展，早晚被科学魔鬼所迷惑。典出《朝阳启信录》真理篇，第5章第……”

引用《朝阳启信录》中的言语，必须同时说明出处。所以要升为大教士，一个最基本的技能就是全文背诵几十万字的《朝阳启信录》！普图是考核过关的，不过年纪大了，记忆力差了许多，怎么也想不起具体页码。

苏吉拉纳连连点头称是，帮助大教士把这点尴尬遮掩过去。他又请示道：“长上，最近兄岛又有两人贩卖《医典》中没有记载的草药，治疗肺病、气管病，要不要监视他们？”

用传统医术取代魔鬼医学，这是真理教几大核心事业之一。早期各代教主要派人走访世界各地，研习传统医术。直到第八代教主米利都颁布《医典》，记载动植物和矿物药品3525种，医术294种，从此禁止世人使用任何医典之外的医疗手段。

“哦，既然《医典》中没有记载，你抓了就是。”

“但是，他们的草药可能更有效！毕竟，那是活人之术……”

图普收住脚步，面沉似水。这些年轻人，总是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队长，《朝阳启信录》扉页上印着什么？”

“人生大事，在信与修！”

“所以要记住，能不能活下去并不重要，按正道去活才最重要。”

每个教徒都能背诵这句口号。其中的“信”指信仰盖娅真理教教义，相信《朝阳启信录》中每段文字都是真理，不能置疑。“修”指在日常生活中坚持教规，修身养性，日日不缀。“信”、“修”二法被规定为真理教徒的根本义务。

最后，苏吉拉纳又想起早上在萨蒂扬遇到的事情。“教规里肯定有办法，治治这帮混小子。”

“那些人我知道。”图普莫测高深地回答道：“我们要用善意化解恶念，只要持之以恒，他们自会收敛。”

苏吉拉纳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仅以他二十几岁的人生经验来判断，“鱼头”那种人越是对他们好，他们越觉得别人可欺。忽然他意识到，图普和那个负责分发食物的人并无区别，他在这里有家有口，犯不上惹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痞子。

莫非，只有我这个没家没业的人才敢管他们？

图普指点完这个后生，坐上萨蒂扬的专用马车，扬长而去。真理教各级教士既不主政，也不掌军，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判断信徒的某个行为是否合乎教规。上到官方的政策军令，下到普通人的衣食住行，他们可以对任何事情说不。

平日里，教士就是属下各级官员的教师，尊称“长上”，教导他们让自己的行为更合乎教义。“我们是人类的缰绳，没有我们，人类这驾马车早已摔得粉身碎骨。”《朝阳启信录》这样来描述教士的权威。

现在，苏吉拉纳虽有不解，但还是要执行图普的命令。他跟在马车后面离开铁坟。就在这时，远远驶来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是的，这种充满机巧之心的人力器械，到今天仍能合法存在。虽然历代都有教士对它提出戒命的草案，但经过高级教士集体合议后，教会还是放过了它，前提是车子的每根链条都要由手工打造。这个约束让一辆自行车需要几年才能造成，价格相当于三到五匹马，变成奢侈品。如今，世界上大约保存着五万辆自行车，主要由官方和军方使用，一些富人也可以买来自用。

骑车的正是阿尔弗雷德，他来到苏吉拉纳面前，下车报告：“旋风副队长传来消息，他找到了魔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