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几个大陆，冬天多雨，远没有鲜涂岛、中源大陆北部那么寒冷。然而南方大多数种族却非常怕冷。尤其在苍澜、东海一带，一入冬就开始流行泡温泉了，也算是件休闲乐事。

苍澜渊往西北六百里，在南宫家的族地，有古池曰“上林”。

上林古池坐拥大小温泉百余处，养生养颜，种类繁多，亦有歌舞表演。在鲜涂、东海、赤海、苍澜四大好浸汤的部域中，当属优中之优。

在这片群山屏绕间的天然温泉聚落中，有一处是凤飞花的心水之所，且仅供他自己独用。据说凤南栀付了百年的银子，把它包了下来。

于是这里就成了三个石头从小到大在闲云堂以外的另一处秘密基地。

小池不大。池中青烟环绕，热气腾腾。

中央一方石台上摆着几道美食小碟、书卷清茶，四周高地的石壁形成了舒适的枕榻，顶上露天，却有棵老梧桐遮挡着，这清雅的风格很符合凤飞花的性子。

今日是海哥苏醒后，第一次出了闲云堂。

辛苦飞花陆续运了这一年的温泉水，今天他总算能亲自来泡一泡。

经过上次英招的提醒，现在海哥出门也不必涂面了，干脆戴上幕离遮个严实。飞花又送了他一只鲲鹏飞骑当做生辰礼物，图个低调不显眼，海哥给它取名“思东”。

青龙一族是无翼的鳞族，上天入海，穿行速度极快，飞短途的话，原是用不着飞骑的。但如今海哥扮的是有翼的黑龙族公子陆云，确实得养只飞骑遮掩身份了。

“小石头，咱仨有多少年没一起来这儿了？”海哥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飞花回忆道：“上一次来……还是你大婚之前。”

“是啊，三年了。恍如隔世。”

“红沽酒来啦！”

风景赤着脚，扑通一声入水，“唉，我家花仙子为了这酒还受了伤，这下她阿爹阿娘估计又要将她‘严加看管’，恐怕得许久见不着她喽。”说罢打开酒坛子率先喝了一杯，立刻蹙眉撇嘴，“这红沽酒怎么好像变味了？还没有我家花仙子酿的桂花桑葚酒好喝。”

“上一次听到你不停地念叨一个姑娘，还是那位青招乐团的谢桥小姐。”飞花笑道。

“她俩……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花谢桥眼明心亮，处事通透。与她在一起，就跟与你们喝酒一样，总是轻松自在，酣畅淋漓。所以，我视她为红颜知己。至于英招嘛……她还是个小孩儿。”

风景扬起痞笑，又忽然正色道，“对了，偷酒那天，我好像看见风悦哥哥了。”

海哥：“你没看错？”

“看倒是没看错，他确实是赤豹一族，年龄也差不多，左手只有两根手指。我本来也就只记得这么多。”风景有些沮丧，“可是，他却说我认错了。而且感觉上来说……十分陌生。甚至充满敌意。”

飞花小心翼翼道：“也许只是情况相像。风悦哥哥不是幼年就亡故了么。”

“是啊，是我神经太敏感了。”

“再过几日，仰珖祭神殿的神灵节就要开始了。去年你被困在天山未归，我便替你去拜祭过叔母和风悦哥哥。今年我陪你去，黑石头就先不要外出了。”

“好。”风景点点头，“哎呀，别说我了。今儿可是黑石头的生辰，再加上这一年康复不易，来，庆祝一下。”

飞花与海哥也举起酒杯，杯子碰撞的清脆声夹杂在欢笑声中，时光仿佛退回曾经，他们仍是那三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风景与飞花总是打打闹闹，海哥总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如今海哥微笑依旧，只是眉宇间好似总是烟云笼罩，再不复从前的光彩。

“‘五色天华’里的白、青、红、紫、黄，就像对应了味觉里的甜、咸、辣、酸、苦。这酒真是耐品，恐怕不同心境喝出的味道都不同吧。”飞花夸赞着。

“梅默江南红沽酒，解尽天下痴情愁。”海哥想起了一段往事，“我叔父应该喝过这红沽酒吧。”

风景放下杯子：“你是说，‘怀仁王’海印？”

“是啊。9915年天虞角斗，叔父爱上了巴轻云，还将天虞榜首让给了她。后来听说巴轻云嫁去了鲜涂，叔父悲痛之下发誓终身不娶，日日醉酒，紧接着就失踪了。最后被发现喝得酩酊大醉，死在了钩吾梅默江南。”

“这故事我听孟老二也讲过。孟老二与怀仁王相交甚好，对于自己当年没能劝住他总是耿耿于怀。”

海哥面容平静：“另一个同样也爱上了巴轻云的，却更想得开些。”

飞花：“赤海‘毒王’陆辉，蔷薇的父亲。”

“不错。当年我岳父与叔父一同做了怜香惜玉的君子，但当他听闻巴轻云出嫁的消息后，虽也心灰意冷，却并未沉沦。他转头迎娶了表妹陆梅，婚后其乐融融，渐渐忘掉了巴轻云。陆梅喜欢蔷薇花，所以他们给女儿起名蔷薇。”

飞花自然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忧心地看着海哥：“那……你会选择做你叔父呢，还是你岳父呢？”

“以前我不懂情爱，总觉得叔父太过痴傻。如今蔷薇不在了，我才能理解他当年的痛楚。情之自苦，都是因为忘不了。忘不了所以放不下，放不下所以挣不脱，于是只能继续自苦了。”海哥的声音低小到像是喃喃自语，又饮尽一杯。

“假若真能把一切都忘记了，便也无愁无怨了。”飞花叹道，“可是你不能忘啊。黑石头，东海那些正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子民，还得指望你呢。”

“你看我的眼中，可有斗志？”海哥满眼哀伤，“我虽然心系东海，可就凭我现在的情况，又能做些什么呢？就连九七诛邪索都已经沉睡了，即便这世上还有幸存的海氏将士，他们又怎么肯听从我的召唤呢？”

“什么？诛邪索沉睡了？”风景和飞花异口同声惊讶道。

“是。也许是因为我太虚弱了，它不肯认我了。”海哥苦涩自嘲，“每晚在陆云阁我都悄悄尝试，但它就像一条失去生命的钝铁，毫无反应。”

“黑石头，别泄气。你一定能找回原来的那个你。”飞花拍着海哥的肩头鼓励道，“诛邪索的事回头可以和师父讲讲，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咱们慢慢来。”

“冉氏目浅智短，只顾掠夺与欺压。从这个角度上看，是件好事。如果东海子民知道你还活着，即便没有诛邪索，他们也必定会愿意追随你。”风景沉思着，“如果冉氏对东海，像当年风巅对苍澜那样，你将来才不好办了呢。”

海哥点点头，突然神情一冷：“我想去探一探东海岛，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还有南部的墓园，冉氏葬我青龙神族的地方。”

“不可！”风景急忙劝阻，“你身体刚刚恢复，不宜冒险。”

“是啊。东海岛空域管制森严，飞骑不能直至，势必得潜水。单就说潜水这一段，你就扛不住。要去的话，不如等明年夏天再说，我们陪你一起去。再叫上万柳和韩秦将军。”飞花也跟着附议。

“好吧。”两位好友说的在理，海哥也并不固执。

“其实，想要联络幸存的东海将士，不一定非得靠诛邪索的召唤。咱可以想想其他法子。”风景给两个伙伴添上酒，“比如，你家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暗号、记号之类的？”

海哥明白风景的意思，略微思忖，伸手摸着脖子上的曜鳞项链，“这条项链是我父君所赠。可以将它画出来，刻在闲云堂周围的树木或建筑上？”

“太好了。这事儿交给我去办。”飞花接话道，“另外最近师父说要为弟子们新裁一些冬衣和春装，我想大家的衣服上也可以都绣上这图案，弟子们常年外出走动，如果有幸存者看到，一定会来拜访闲云堂了。”

风景：“这样会不会动静太大了？当心被鲜涂那边察觉。”

海哥摆摆手：“无妨。冉烛阴、冉巴伍和冉小青他们都没见过这条项链。”

飞花：“我听闻单狐丘的首领要起兵反叛，鲜涂最近要打内战了。”

风景幸灾乐祸：“哈，真希望他们的内战一直打下去就好喽。”

“我总觉得，蔷薇还活着。”海哥低着头淡淡地道。

风景和飞花沉默对视良久。

风景：“来来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