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
作者:吉力 | 分类:游戏 | 字数:11.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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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4)
润儿的伤口经过包扎已不妨事,老爷的寿酒如期开宴。酒席设在新建成的戏园内,一边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另一边是吹丝弹竹,八音迭奏。静静地看着自己苦心操持的热闹场面,谭少山却没有任何松弛愉悦的感触。好不容易捱到曲终人散,立即大步流星地赶回家里,找了些食物草草充饥,对如月说外出查夜,重新魂不守舍地离开。
先去几处灯火稠密的地方巡视了一遍,然后就在内宅的过道上来回游荡。隆冬的天气,夜色深沉,即使不停行走也不能尽驱寒意,直到四周万籁俱寂,他才蹑手蹑脚地溜至采菱的窗下。
轻叩窗纸,窗户应声开启,看来采菱已经等候多时。诡计得逞并未使她愁云消散,反而增添了一份凄惶和忧郁,甚至害怕把事情搅得难以收场。当然,面对姗姗来迟的谭少山,也不可能笑脸相迎。
“大管家日理万机,半夜还有空潜入妇人的闺房,真正雅兴不浅呐。”采菱阴阳怪气地说。
对于讥讽谭少山置若罔闻,缓缓地坐在床边,叹息着说:“采菱,何苦用这么毒辣的手段捉弄我呢。”
“哼,这不过是牛刀小试,”采菱傲睨自若地说:“我还有更厉害的招数没使出来呢。”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商量么,”谭少山疾首蹙额,“为什么偏要意气用事。”
“心平气和的劝告已经毫无作用,我只得行此下策。”采菱说:“你可以逢场作戏,也可以不管我的痛苦,但也休想在谭府舒舒坦坦地过日子。”
“不要只顾指责我的软弱,”谭少山愤愤不平地说:“你想过没有,一旦事情败露,我俩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什么下场,”采菱撇嘴道:“大不了你丢了差事,我下堂求去,反倒落得自在。”
“嗳,”谭少山哭笑不得,“如果象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也不会一味退缩忍耐了。”
“不必危言耸听,”采菱负固不服地说:“又搬出韩寡妇的往事吓人。最近我前思后想,已经有了更加深刻的见解。到底是亲疏有别,老爷即便察觉我俩的关系,也不可能如法炮制,况且大半年来我投其所好,相得甚欢,他总不至于狠下心肠赶尽杀绝。”
“哼,真是坐井观天,”谭少山轻蔑地反驳,“不要觉得自己曾经承恩邀宠,就可以为所欲为。当年的五姨太不知比你显赫多少倍,最后还不是难逃凄惨的结果。”
采菱一怔,留意到他的面孔紫胀,象是酝酿了足够的决心和勇气。果然,谭少山的目色沉迷,艰难地开口:“老爷严令封闭祠堂边的花园,你不是一直想了解其中的缘故吗?”
采菱的一颗心倏尔绷紧,几株纤姿摇曳的芍药花浮光掠影般地在眼前闪过,刹那间引发太多的疑问,却又噤声不言,屏气凝神等待着他揭示隐藏已久的秘密。
“迄今为止,谭府里明察真相的人也寥寥无几。”谭少山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始终守口如瓶,就是不愿让你感受更多的恐惧……”
事情追溯到二十余年前。有一回老爷出外经商,夜晚下榻于朋友家里。朋友知道他纳妾成癖,酒酣耳热之际提起了一桩亲事。说当地有一位乐师的女儿,正值破瓜之年,因为父死母病,家道窘迫,亟待寻觅一处安身之所。老爷起先不以为意,一笑置之,翌日安排相见,却大吃一惊,原来那女子竟生得眉目如画,宛若天仙。于是毫不犹豫地谈拢了条件,量珠聘来,列为第五房姨太。
五姨太不仅明眸皓齿,风姿绰约,并且能歌善舞,妙语解颐。老爷可谓春风得意,快慰平生,偶尔听说她偏爱奇花异草,便下命修葺祠堂边的花园,种花植木以外,又添置了许多山石亭榭。三年后,五姨太破天荒的替谭家产下一子,老爷更是欣喜若狂,从此倾心供养,视如拱璧,大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意味。
然而,哀乐相生,变动不居,谁也没有料到月圆花好的背后却孕育着一场弥天大祸。当初老爷春秋鼎盛,振兴家业的壮志未已。常常出游四方,或是抱布贸丝,将本求利,或是访亲探友,广结援奥。即使留于府上,也有许多琐事杂务需要料理,何况妻妾成群,分身乏术,不可能心神专注地同一人周旋。日复一日,五姨太不免暗存尤怨,口中多有烦言。由于久蒙恩宠,早已养成一股虚骄之气,对谭府严明不替的礼法也视若等闲。
那时谭府的账房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做田可相,口角灵巧,写算俱佳,颇得老爷赏识,因而和管家谭守德一样,也获取了自由出入内宅的殊荣。有一次从老爷房里出来,邂逅了闲逛消食的五姨太,顿时魂飞天外,流连忘返。五姨太也为对方的风流仪表所吸引,寂寞难耐的情怀象是点燃了一团翻腾蹿扬的烈焰。两人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互通款曲,很快便桴鼓相应,水**融。为避人耳目,他们选择祠堂边的花园作密约佳期的地点。虽有幕天席地之苦,但星光辉映,花影斑驳,却也享受了无限的春情野趣。
梦魂颠倒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终于被老爷洞察其奸。痛心入骨的同时,满腔的珍爱化作冲霄怒气。他自然不肯家丑外扬,没有大张声势实施惩戒,而是在一天夜里,命谭守德等几名心腹家人将一对无耻男女绳捆索绑,抬至花园中的假山下,扔进一个事先掘好的深坑内。
“什么……活埋了,”采菱瞠目结舌,觉得遍体阴寒,“他们的行藏隐秘,如何会被察觉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谭少山说:“五姨太恃宠而骄,久已招致众姨太的不满,忠厚老实的敢怒不敢言,逞强好胜的心怀叵测,除了在老爷面前搬弄口舌,还随时收集关于她异端劣迹的证据。”
“那么,暗中作梗的人究竟是谁?”
谭少山犹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是……是二太太。”
“啊!”采菱惊诧莫名,想不到慈眉善目的宋姨太居然掩藏着一副蛇蝎心肠,难以置信地说:“可是,老爷就这么安忍无亲,竟不肯给五姨太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妒火中烧之际,哪里还顾得上念及旧情。”谭少山说:“当夜老爷亲临花园坐镇,为防止五姨太和田可相大声呼叫,特意让人用核桃塞住他们的嘴。五姨太泪流满面,磕头如捣蒜,却终究没能唤起老爷的一丝怜悯。唉,那一年天赐少爷还不足两岁。”
“如此看来……”采菱忽然疑窦丛生,“谭家唯一的儿子也许是田某人的后代。”
“极有可能,”谭少山面色沉郁,说:“所以老爷讳莫如深,次日就下令封锁花园,凡是参与其事的人都作了相应的处置,或是遣返原籍,或是寻衅纠过送进了牢狱。由于我爹一贯忠心耿耿,得以侥幸过关。后来有一晚他酒醉失言,才把这一段盘根错节的悬案透露给我。”
“事实上老爷的苦心孤诣并未达到滴水不漏的目的,”采菱喟叹着说:“否则谭府也不会有花园闹鬼的传闻了。”
“那些传闻多半是捕风捉影,没有几人能够掌握真正的内幕。”
采菱缄口不语,似乎明白了老管家暴毙的确切原由。只因无法泯灭早年纵恶帮凶的印象,一份沉重的负疚感始终积压心头,以至于杯弓蛇影,旧疾突发。少山迟迟不愿泄漏实情,大概也有替父亲保留声誉的孝思在内。恍惚间发觉,整个谭府仿佛一座鬼影幢幢的阎罗殿,若要摆脱禁锢和折磨,除非等到投胎转世的时候。
见她神思不属,谭少山以为自己的肺腑之谈已经起到了震慑作用,和颜悦色地劝慰道:“你也不必紧张,至少咱们目前的情形还算差强人意,如果铤而走险,未免太不明智了。记得从前你爹曾讲过一句话,‘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很多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采菱依然沉默,目光深邃莫测。此刻已过午夜,寒气侵寻,冷瑟无比,两人宽衣上床,不由自主地依偎一起,许久不曾同居一室,少不了一番柔情密意。采菱即使兴趣索然,也没有峻色拒绝,痴痴地望着帐顶,任由少山恣意温存。
滑若凝脂的身躯随着情郎的冲击轻轻颤抖,零乱不堪的思绪却飘向虚无空荡的远方。时而想象着五姨太临死前的惨状,禁不住惊心悼胆,毛骨森竦。时而忖度着老爷变化无常的性格,猜不出宽厚与粗暴各占据了多少比例。她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和老爷的境遇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同在自欺欺人的幻象里挣扎,只不过老爷引以为憾的是血胤不明的独子,而令她黯然神伤的是一段参差错落的情爱。
谭少山纵横驰骋了一阵,却不见采菱有任何激动的表示,不免心灰意冷,旋即不攻自破,弃甲倒戈。屋里又归于沉寂,只能听到一片微弱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采菱如同梦中呓语般地说:“少山,你还喜欢我吗?”
“当然,”谭少山的口气里透着疲惫,“就算今生做不了夫妻,你也是我最钟爱的女人。”
采菱凄然一笑,觉得他的信誓旦旦就象天外仙音一样渺不可闻,却也没有继续追问。侧转身子,将谭少山的一条手臂拿在眼前,微启樱唇,用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在上面轻轻摩擦。
“别这样,我最怕痒……”谭少山忍不住笑道,另一只手抚摸着采菱的秀发。
不料话音未落,她竟猛地一口咬了下去,凶狠的气势犹如饿狗在吞噬一块骨头。谭少山感到一股钻心的痛楚,拚命拉扯也不能挣脱,却又不敢高声叫喊,咧着嘴“嗞嗞”吸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直疼得几欲昏厥,采菱才渐渐松口。
“你干什么……”谭少山低声呵斥,又惊又怒,看见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齿痕宛然。
“在你身上留下一个印记,教你这辈子无法把我遗忘。如果今生注定无缘,但愿它能保存到来世相见的时候,好让我拥有识别你的标志。”采菱慢声细语,幽暗的烛光里,白皙的脸庞若隐若现,唇角残留一丝血迹,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谭少山如堕云雾,瞬间忘记了一切痛苦,呆呆地凝视着采菱,一份前所未有的怵惶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