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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书

作者:雪舞寒江 | 分类:游戏 | 字数:15.5万

第20章 青花瓷

书名:魂魄书 作者:雪舞寒江 字数:11800 更新时间:2024-11-25 22:41:46



含苞

起稿、过稿、勾线、分水、施釉……时不时望向眼前亭亭玉立的众多盛装女子一眼,土窑前的青衫男子心无旁鹜地绘着手中素坯,仿佛那块泥土便是他的全部世界。那些女子一般的容貌端丽、衣饰华贵,紧紧挽起的簪花髻上多是斜斜插上几支牡丹簪,望向男子的双眸中盛满了诉不清的期盼。

从日出到日落,自黎明至黄昏,窑前女子的身影来了又换,青衫男子望向素坯的眼神却依然一如既往的专注。不觉已是七日七夜过去,男子终于放下手中白坯,坯上钴蓝的盛开牡丹引得众人竞相赞叹,他明亮如星的双眸却显出丝丝厌倦。

他淡淡道,在下失礼,但众位姑娘无一人可当牡丹之名。

围观者无趣散去,些许失落,些许好奇,却无人敢质疑他的论断。

玉天青,御用瓷师,年纪轻轻便夺了天下第一瓷师的名号,羡煞众人。此次出京城至景德镇,只是为寻美似牡丹的女子,将那神韵融入瓶身描绘的牡丹,烧出惊绝天下的青花瓷。

然在景德镇住下已近一月,访遍景德各处闺中女子,却无一人合他心中之意。曾有人问他为何独在景德镇上选牡丹女子,他只淡淡道了一句,牡丹在这里。

不解之下更是好奇,便有好事者终日观望,看他何日寻得牡丹。

放下素坯,瓶底的烟雨二字飘逸无尘,玉天青素来沉静的双眸中映出迷乱的夜色。三个月……只有三个月,他要如何才能寻得那如花的女子?

那一瞬,他几乎要动摇。

艳冠群芳的牡丹,岂会在意这世俗的虚名。

忽然间身旁一缕檀香漾起,玉天青恍然回首,却见一袭白衣盈盈从身侧掠过,直入街角的一座红楼。他也不假思索地随了过去,站在楼外,却看清了那是烟花女子的住处,不由迟疑。

高洁如牡丹的女子,会在此处吗?

帘外芭蕉忽然微微摇晃,雨水毫无预兆地落下,将它宽阔的叶子洗刷得青翠欲滴。冰凉的雨水打落面颊,玉天青握住已染了铜绿的门环,仰起首望着漆黑的夜空,似忆起了往昔,喃喃道,天青终要等烟雨。

进入红楼,玉天青却立即被楼中的莺歌燕舞迷了视线。漫天的红巾翠袖、姹紫嫣红,霎时便湮没了那一抹素白,如雪花飘入繁春,化作找不见的记忆。

他急急地拉住身边一个女子,问,刚才走进来的人,是谁?

那女子当然识得他,面容上泛起几丝妖娆,嗔笑着道,难道看厌了景德女子的玉公子,也会有动心的时候。

玉天青无心与她解释,歌舞云集、繁华遍地,于他只如过眼烟云。搜寻着大堂中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见那一袭素衣。却忽地,听人声刹那间消寂。

那一抹素色飘进舞女中央,如冰雪落入繁花,于艳丽中方显冰洁本色。

寂静中,素衣独舞。

落尽残红始吐芳。水袖摇曳中,她飞旋的舞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抬手,一俯身,便摄了众人的魂。纤丽的身影在繁花中旋转,越发寂寞。

玉天青看得痴了。那分明便是牡丹,亭亭立处,千叠芳华,雍容华贵中不见霸气,只有冠绝天下的从容与素静。

曲寂,舞毕,香消。素衣女子拢袖欲走,却被玉天青一礼拦住了去路。他说,敢问姑娘芳名。

有人在一旁议论,她似乎是失音。玉天青一顿首,却似早已知晓。

女子嫣然一笑,如牡丹含苞待放。素手执笔在白绢上题下烟雨二字,清秀飘逸。

玉天青又接着问,烟雨姑娘可愿做天青的牡丹?

烟雨眸中似有星光闪烁,她再度执笔书下七字,便即飘然而去。

雨过隔江候天青。

一晃又是月余,玉天青日日埋头于瓷窑之中,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偶有好事者相询,他也只是隔江远望那炊烟袅袅升起,不发一言。

然忽有一日,他却手执瓷器走入红楼,问那当家的花旦,姑娘可知烟雨住处?

昌江对岸,我曾去过。舞女低声细气地应了一声,望着丰神俊朗的玉天青,这烟花女子竟也面色绯红。

玉天青执起手中青花瓷。幽倩素雅的瓶身上,一枝青翠的牡丹含苞待放,一如那日初妆的烟雨。阳光映射下的花瓣恍若透明,明净的色彩映在他眼中,似有说不出的眷恋。

他温文地开口请求,姑娘能否将此瓷送过江去,告诉她,天青在等烟雨。

舞女不解而匆匆地离去,望着隔江袅袅升起的炊烟,玉天青的嘴角勾勒出冉冉笑意。

绽放

再闻音讯已是三日后。那一日在屋中,玉天青执笔在宣纸上走笔如龙,忽闻窗外透出的淡淡檀香气。

掩了才书一半的宣纸,搁笔开门,烟雨仍是一袭素衣,手执那日送去的青瓷在门外亭亭玉立。

玉天青仿佛便醉在那洁白的身影里,半晌,才勉强笑道,烟雨,你的身上有仙子一般的檀香。

烟雨的脸色微红,目光掠过他的肩向屋内看去,却是一怔:房内无数宣纸上字字飘逸,却是重复着她的名字,烟雨。

看着她眼中的惊异,玉天青回身掩了门,在房外淡淡笑道,无事练笔而已,姑娘是否为那雨过天青而来?

身为天下第一名师,他又岂会不知烟雨之意:雨过天青为青瓷中的极品,瓷器出炉的那一瞬必是烟雨天,让釉上的颜料变成如梦似幻的雨过天青之色,层层晕染如幻世烟云。他仿着烟雨舞时的神韵绘出那一枝牡丹,苦候一个月终在出炉时等到烟雨天,方烧出那惊世的雨过天青。

烟雨点点头,继而摇首。

玉天青却懂:先前那一舞,她只是在众人面前略显姿容,有所保留。真正的舞,是只为知己者而舞。

放下青瓷,烟雨步似落花,纷纷点点舞出一世的芳华。前日的舞只是牡丹含苞在风中摇曳,此时的舞姿才如花开般绚丽,繁华中尽显淡雅,绚烂中自有空灵。美而不艳,繁而不俗,长袖如流云曳出,似牡丹缓缓绽放,这方是牡丹绽放的风姿。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也唯有烟雨你,当得起这牡丹二字。舞复归于沉寂,在一旁的玉天青喃喃自语。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一同走入瓷窑,烟雨怔住——窑中碎片无数,却依稀可以辨出瓶身上舞得醉人的她。那嫣然一笑,那淡淡素妆,仿佛走入瓶中的真人,却不知为何少了几分灵动之气。

玉天青淡淡道,那含苞牡丹只如你初妆一笑,可那舞中神韵,我却无法描画。

烟雨闻言,又是嫣然一笑,如含苞待放。对镜细细梳妆,她复在窑前起舞,摇曳一地素静,舞落了全镇惊叹的目光。至纯至洁的牡丹,就在这窑前,袅袅盛开。

玉天青似是看得痴了,眼中映了她绽放的舞,心却不知落在何处。猛然惊觉这牡丹的美艳,才执笔在坯上细描。粗锋转细,绘出她的眉眼,浓锋转淡,画出她那一舞的风情。飞天髻、素银簪,淡施薄粉,不显丝毫富贵之气的烟雨,举手投足却都显出那牡丹的王者之风。

施釉,入窑,望着那素坯上素静的仕女图,玉天青依然深深叹气。

他怕那青花瓷污了她那牡丹的华美。

又是一个烟雨天,蒙蒙细雨中,梦幻般的雨过天青出炉,景德镇上的瓷师眼中都是说不尽的艳羡与惊叹。湿润古朴的瓶壁平滑细腻如女子肌肤,在阳光的映射下好似透明,如烟雨般典雅中透出宁静。可望着那清秀素雅的仕女图,玉天青的眼中却渗出淡淡的哀伤。

烟雨的美,总是如高贵的牡丹一样遥不可及。那如梦似幻的倾城一舞,舞过,就似烟云般一缕飘散,去到他去不了的地方。

玉天青相望烟雨,问,烟雨,怎么样才能把你的美留在这青花瓷上?

烟雨落花般一个旋身,飘入他的怀中。

玉天青笑了,笑得温柔。他知道,他恋着她的素雅,她恋着他的执著。可面对她的依恋,他的笑,涩然。

他抚着她的秀发,低声道,愿在千年之后,你依然可记起我这身青衫。

烟雨拂开面上的青丝,嫣然一笑,绚烂似牡丹花开。手中紧握刚从窑中取出的瓷器,瓶壁上的牡丹恣意绽放,一如她的笑颜。

花落

携手制坯、施釉、烧瓷……转眼间,三个月已近尾声,玉天青即将回京,愁云渐渐爬上烟雨的眉头。一舞相识,一舞定情,难道就要以一舞相别?天青等烟雨已成为景德镇口口相传的传奇,玉天青却始终未能绘出烟雨舞中那牡丹的神韵,也不曾等到最后一场烟雨晕染那绚丽的青瓷。

最后一夜,依然是月朗星稀,将玉天青最后一丝希望无情断绝。站在窑前候窑开,明知雨过天青已然无望,他向她伸出手,说,烟雨,候不到烟雨,却须舍了烟雨。便由你为我舞最后一曲吧。

烟雨眸中也闪现出悲哀,那是分别时的离愁。恋恋望了他一眼,她决然转身起舞。

她依旧着那一袭素衣,却泛起了几分灰色,是烟雨临空的颜色,迷蒙而凄冷。纤手提起裙裾,旋转,散开,淡极如纯白牡丹盛开,华贵中余几分无奈。青丝掩住眸中寂寞,淡淡几个俯仰,舞蓦地急了起来,似有狂风吹落繁花。舞衣飞扬,玉天青仿佛看到疾风中百花凋零,唯有那一枝洁白的牡丹立于风中独舞,花容端丽,素粉清研,总领群芳是牡丹。

烟雨在风中舞着,身形渐缓,似乎百花都已落尽,只有这一枝牡丹依然绽放。忽地,连续几个旋身,白衣飞起,那一刹牡丹花已绽到极盛!

又是一个急停,衣裙忽地落下,仿佛不曾舞过,一瞬间便风止舞歇。地面上似乎铺满了绚丽花瓣,惊心动魄中,盛到极处、美到极处的牡丹在一瞬间繁华落尽!一枝独秀,刹那轻尘,舞时是那般美艳,止时却又那般决绝。她是那般的高傲,美极却不吝惜芳华,纵是逃不过凋零的命运,也要在繁华之时将绚丽散尽,这才是艳冠群芳的牡丹之风!

凋零一般静立着,烟雨眸中已有泪光浮现。

玉天青却动了,脚步极轻,拧身错步,青衫带起微风悠悠错至她的身前,携素手,揽纤腰。

深深一吻。

他的眸中映出她悲哀掩不住的惊讶。他淡然笑笑,烟雨,不,牡丹,百年相伴,你却不知我会舞。也罢,连我都将被你忘却,你又何必知晓。

月色仿佛从水中被打捞起,迷蒙凄迷,晕开了那百年的因果。

她是莲华山下一株白牡丹,气质高洁,吸收天地间灵气,不断修行。终在五百年时通过试炼,幻化成了人形,自唤为牡丹。

修行之时本想修满千年便转世为人,尝人间喜怒哀乐,历凡世悲欢离合,却在第九百年,遇到了青瓷。

彼时青瓷也不过是一个有四百年修为的青花瓷,莹澈青翠、明亮静丽,在阳光下晕出半透明的轮廓。让牡丹注意的,却是他瓶身描绘的那一株牡丹,虽青翠欲滴、含苞待放,却终少了牡丹百花之首的淡定大气。

修行的时日漫长而寂寞,牡丹便与青瓷相伴而息。日久,约定定要通过试炼,飞升为仙。因为在羽化成仙后,他便可重塑身躯。他要重烧出一樽雨过天青的青花瓷,要有他如烟雨般迷蒙的梦幻,还要有她那份总领群芳的淡雅华贵。

一百年的修行转眼便过,他与她,都等来了试炼。

他的试炼,是到凡世幻化为人,不可沉默,寻一

份情,历经一场爱恋后,记忆。

她的试炼,是到凡世幻化为人,不可言语,等一份情,历经一场爱恋后,忘却。

因为他通过试炼后,便要幻化为人,尝人间喜怒哀乐,历凡世悲欢离合。待一切沧桑看尽,历无数物是人非,才可进入下一轮成仙的试炼。而这其中漫长的五百年,便要用那一份爱来支撑。人,须懂爱。

因为她通过试炼后,便要羽化登仙,悲悯万物、看破红尘、普渡众生。她须摒弃言语,用自己的灵魂吸引一份情愫,经历过绚烂烟云,经历过刻骨铭心,将这尘世俗情看透。仙,须忘情。

忘却自己,方能记得众生。

他知道她成仙的心意是那般坚决,便在幻化为人时,选了景德这江南小镇。因为这是他烧制出窑的地方,因为她曾说登仙前一定要到他的家乡,领略江南小镇的旖旎风光,品味江南女子的万种风情。

他当真寻到了她,可她却不曾记起他。也罢,百年相对都不过是语音时有回声的青花瓷,又怎能奢望她联想起那对她魂牵梦萦的雨过天青。短短三个月的试炼,他尝尽了遍寻不着的牵挂,历尽描画不能的无奈,品尽了离别在即的哀愁,更刻尽了命运弄人的痛苦。

他拼尽一切,只为这一份爱,记住她。

她拼尽一切,只为这一份爱,忘却他。

一吻散尽,他和她的爱也便从今夜,如那一舞中散尽的牡丹花瓣,飘零如昔。

化魂

却不曾想,当烟雨缓缓从玉天青怀中抬首,她说出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轻盈清冷,带着说不出的寂寞。

她说,青瓷,愿在千年之后,你依然可记起我这袭白衣。

玉天青一惊几乎将她纤手脱开!成仙的试炼绝不容许言语,若违反此诫,不但无法成仙,且千年修行都要毁于一旦,再入轮回!

烟雨却只是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中道出诉不尽的哀怨,天青,不,青瓷,百年相伴,你却忆不起四百年前的曾经。也罢,也许这一份情,真的抵不过轮回的力量。

五百年前的试炼,她与制缥瓷的瓷师相爱。临别时以实相告,本望各自珍重,谁知瓷师竟在她面前投身火窑,誓要入轮回修行与她相守。四百年,凡世的瓷艺渐渐精进,牡丹历经四百年的寻找终于寻得那青花瓷,他却在忘川忘了她。

她自始便不曾忘却过他,却不见他忆起,终在试炼结束这一刻,寂然心死。此刻她只能轻轻道,青瓷,我修行千年,只为得一个超脱。可如今看尽潮起潮落、繁华落尽,便纵有无尽芳华,寂寞终无人可诉。若要我抉择,我情愿为这一情字,再入轮回。

心隐隐地痛,望着玉天青清澈中闪着迷茫的眼,她不忍诉出真情。既然自己都将再入轮回,忘记这一身青衫,她又何必再让他悔恨。

不如早入轮回,或许在下一轮修行中,可有幸与他同船共渡。

思毕,她念起灵言,调度雷霆,满手烟云召来蒙蒙细雨。回眸望着怜惜以应的玉天青,她的笑如牡丹含苞待放,从容素雅。

轻轻吐出两个字,开窑。

窑门打开,火红的瓷在烟雨的浸染下一层层晕起青色,如梦似幻,淡然如水墨烟云。烟雨盈盈走向她和他共同描绘的青瓷,踏上,足尖立在瓶口,亭亭玉立,宛若御风。轻盈地旋着、舞着,仿佛牡丹在瓶中盛开。独守了千年的寂寞,一缕缕融在瓷中,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缓缓地,她素雅的身形开始朦胧,伴着夜空烟雨的散去,如花落,决然消散。

那青花瓷的瓶身上,隐隐晕出了一株淡雅华贵的牡丹,美极艳极,却不失艳冠群芳的大气与端庄。朦胧中瓶身丽景就如一幅泼墨山水画,而烟雨清丽的容颜、绝美的舞姿,则在那墨色深处,悄然隐去……

玉天青叹息。雨过天青的青花瓷化身玉天青,只为在凡世留住烟雨那一份牡丹的绝美,在五百年后独自修行时可有她的笑颜相守。却未曾想到,这一挽留,也留住了她的情,她的魂魄。

他早该想到,纵使不识相貌,百年的相守也当使她记住那一份真情。他自以为心思用尽,可得那五百年相忆的情,却不料她竟在从容中将繁华落尽,洗尽铅华,只余一瓷素静。

子夜,一缕青魂在青花瓷边荡起,缓缓渗入瓶底,幻化做一行汉隶。

夜,丞相府。清音缭缭,笙歌处处。

这是当朝丞相傅起晨的五十岁寿宴。金碧辉煌的府第中,权倾朝野的傅丞相端坐正位,美人相伴,颂声不断。宴场之中,舞女身姿轻盈,舞步翩翩,回眸一笑,光彩照人。

傅起晨看着舞女,笑饮清酒,拍手示意停下:“你叫什么名字?”

虽只是淡声一问,却有着不可轻视的威严,吵闹的宴会顿时安静下来。舞女止了舞步,微微一福,轻柔的声音回答道:“莲霞。”

她的声音好似六月西湖的柔柔水波,清透而温暖。傅起晨愈加满意,招了招手:“你过来。”

感受到身侧一位官员担忧目光的注视,莲霞暗念一声主人,眼中闪过决然之意,便要上前。这时,清朗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丞相。”

众人望向他,都是一愣,原来是户部侍郞柳栖,傅丞相最为器重的新晋官员。平日他都是一心理政,从不近女色,此时此举大是出人意料。

傅丞相眼中怒意显现,但一闪即逝,淡淡吩咐道:“莲霞,你随柳侍郞去罢!”

莲霞有些失望,却也莫名松了口气。与御史杨若海凝重的目光一触即分,她向柳栖重又拜下去:“全听大人安排。”

许久不见柳栖回答,她忍不住抬眼相望,这一望,却是心颤。

斜飞的眉,静默的眼,柳色的衣,这般的音容笑貌,为何竟是熟悉至极?

夜话

夜深,柳家,小院。

莲霞几分不安地坐在屋中,望着不远处闪亮的灯火——宴会结束后,柳栖便将她带到这里,自去处理户部的事情。她这一等,便是半夜。

这位柳侍郞倒不似师姐所说,真是个勤政为民的官员。她淡淡想着,寒气侵入,不觉将双手拢进袖中,却触到一个更冰冷的物事,指尖一凉,心也一凉。

那是她暗藏的软剑。她一个江湖女子扮做舞女献舞,本是想接近傅丞相,伺机行刺。却不想因为柳栖的一句话,她连傅丞相的身都未曾近得。

她不由微微苦笑:这种任务,终究不适合自己吧?下一步该如何?离开,还是监视这个明显很得丞相器重的柳侍郎?

正没头绪地想着,门“吱呀”一声轻响,人影闪入,正是一手策划此次行动的师姐,莲月。

莲月语声急促:“计划有变,不要行刺。找出傅丞相在江南一路敛财的证据,主人会在朝堂扳倒他!”

莲霞明白:柳栖所经手皆是银粮之事,从他的公务中,或许能找出傅丞相贪赃枉法的证据。她重重点了点头,扳倒傅丞相,才能为枉死的家门复仇!

“还有,”莲月的声音直似耳语,“主人说,柳栖不是简单人物,小心。”

柳栖?他……会吗?莲霞愕然间,莲月风也似地离开,只留下她孤零零坐在房中,想着下一步的计划,想着……柳栖。

柳栖,那般熟悉的温柔感觉。他应该是好人吧?

默默想着,莲霞嘴角浮出淡淡的微笑。门再开,柳色的温柔身影,出现。

识柳

看柳栖带着倦意推门而入,莲霞忙起身行礼。柳栖笑着温声道:“莲姑娘,柳栖本意并非如此,一时多言,抱歉。”

莲霞默然,不知他此言何意。又听他接着道:“只是丞相大人既然发话,我也不便即刻将姑娘送回。就请姑娘在柳家暂住几日,事情淡了再回可好?”

莲霞听他繁复的解释,怔了半晌终于明白,不由暗自苦笑:官府到底不比江湖,连说话都要如此顾全礼数,自己若要长住,只怕还真吃不消。不过他这提议正合计划,趁这几天查出傅丞相的不法之事,直接脱身就好。

于是她一笑谢过。柳栖欲言又止,终于在离去前问道:“莲姑娘的名字于我有几分熟悉,不知是什么来由?”

来由?莲霞忆起往事,怔了怔才答道:“从小被高僧赐名,也不道知是什么意思。”

柳栖却也愣住,半晌笑道:“原来与我一般。”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莲霞再怔:与他……一般?赐名时的谒语又在心中浮现,她无意识地吟出那一句话。

“座下莲花,占断西湖三月景……”

暗帐

翌日,河坝决堤的消息传来,朝野震惊。接连几天,柳栖都忙于处理政务,昼出夜回,疲惫不堪。莲霞日日守望,也不曾盼得那一袭柳色的身影,本已习惯的平常日子,竟显得枯燥起来。

转眼便是七日过去。这天深夜,天已微亮,柳栖的书房依然闪着烛光。莲霞终于忍不住,细细地沏了壶茶,端到书房中。

“柳大人——”话一出口便被她生生吞了回去:书房之中,帐簿凌乱,墨迹处处,柳栖伏案而睡,连她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显是疲惫已极。她轻轻放下茶壶,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屋内。

书房很窄小,两个堆满了书的大书橱占据了大部分地方,只留回旋之地。屋中四壁几乎无物,只悬着一副老旧的字画。

画中,一轮明月映着古寺,并无出奇之处。然而画旁的小字,却让莲霞心头一惊。

瓶中杨柳,分来南海一枝春。

这幅字与自己名字的谒语岂非一对?她震惊之下后退一步,目光落到那一堆堆的帐簿上面,顿时凝住,再顾不得其他。

——那不正是主人要她彻查的内容,江南一路的帐簿!

快速无声地翻阅着帐簿,再看看一旁凌乱的卷宗,莲霞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马上化作了难以置信甚至是……怒意。

因为这些证据清清楚楚地表明,柳栖便是傅丞相贪赃枉法的助力!天灾当头,他却在不眠不休地为傅丞相掩盖罪行,无视民生疾苦,肆意敛财!枉她还以为他勤政为民,枉她还以为他待她不同,枉她还以为他是个好官,是个……好人。

“嗒”的一声,一滴泪水滴落在记载着种种罪证的卷宗上,莲霞猛然惊觉:面对真相时,自己似乎不仅仅是愤怒,更是悲哀。

为了他。

可是为什么?是他的神情、他的容貌、还是他的声音似曾相识?为什么那一抹熟悉的温柔感,一直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

罪行

思索再三,莲霞取出主人授予的迷魂香点燃。不过一盏茶时分,柳栖便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只是双眼中透着迷茫之意。

莲霞知道他已被迷魂,涩声问道:“傅丞相让你从哪里调过银子?”

“工部,礼部……”被迷魂的柳栖茫然地一一说出口。

“数量是多少?”

“河工八千三百两,江南路税一万一千两……”

柳栖低声而缓慢地说着,莲霞边听边记,心中却愈加悲凉:这便是柳栖?这就是看似温和,让她难以相信会犯下如果恶行的柳栖?她今日记下的证据,足以在明日将他送上刑场!

傅丞相的罪行当真众多,柳栖直说了近半个时辰,才再不开口。莲霞看着那迷魂香渐渐燃尽,快速收拾好记下的证据,做出从未有人进来的假象——只要今夜逃脱

,将证据交给主人,定可打这群奸臣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离开之前,莲霞望着那袭熟悉莫名的柳色衣衫,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知晓,这一时的动摇,换来的,却是一生的坚守。

心音

“为什么要这样?”柳栖低声重复了几遍,似乎自己也在迷茫。就在莲霞以为迷魂香失效,正想退走的时候,他才微微抬起头,开了口。

“为了掌权。”

莲霞止步,微微侧头:“掌权?”

柳栖沉思良久才开口,语速却快了起来,仿佛这些话已经酝酿了许久:“十年寒窗苦读,我好容易登得三甲,却不想朝廷这是般腐败的模样!都说清官难做,当真是难做!所处之地都是贪官,你若不贪就是异数,就要被排挤下去!”

“这……”莲霞一时语塞,想了想,还是冷冷道,“便是排挤下去又怎么样,难道还舍不得这一身官服?”

柳栖冷笑:“我不做,留着那些贪官来做?手中无权,我怎么能放手为百姓做事?现在与他们一路,还不是为了有容身之地,为有朝一日获得权力,真真正正把银子花到百姓身上!”

莲霞无言,只看他无神的双眼落到帐簿之上,又低声道:“便说这一次天灾,若不是我日日改着帐簿,又怎么能把银子偷偷挪到河工上面,还要躲着杨——”

语音未落,莲霞瞥到迷魂香已将燃尽,顾不得听其他的话,持着茶壶轻轻退了出去,心中却是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谁又知道人在庙堂,也同样身不由己?

房中幽幽烛光映照着,她思前想后,终于又微微笑了起来。烟雾缭绕中,她将手中的罪证默默燃尽,烟雾缭绕,一地烟灰。

他毕竟如她所愿,真的,是个好人。

只是想起那句没有听完的话,她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他要躲的,究竟是谁呢?

杨柳

翌日,莲霞带着倦色敲开柳栖的书房,意图请辞:既然无法对他下手,留在这里也再无意义,不如回到主人身边再做打算。不想一推开门,她的手瞬间冰冷。

房中所坐,分明便是她的主人,都察院御史杨若海!莲霞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主人来此是为什么?若不是为取证,御史极少会登官员之门!

柳栖见她只是微微一怔,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莲霞微微放下了心,看也不看杨若海一眼,低声道:“莲霞在此耽搁已久,想就此别过大人。”

此话一出,她便感觉到刀锋般凌厉的视线直刺自己,是主人。还好柳栖笑了笑:“还以为是什么事,如此也好,不知莲姑娘家在哪里?”

莲霞微微迟疑了下,轻声道:“顺城街。”

她的家,自然便是主人的家。

便听一旁的杨若海笑道:“柳大人,原来这位姑娘与我家在一条街上。正好凌池凌大人也在我处,同去拜访如何?”

柳栖依然面色如常,笑着同意,莲霞的心却紧缩起来:她偷看过帐簿,自然知道凌池便是傅丞相挪用银两的关键人物,看来主人当真要对柳栖下手。

主人是为民除害,她自然不能反对,可是想起昨夜柳栖的愤然之语,她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就在杨若海踏上马车,车外只有柳栖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心绪不宁的她忽然听到柳栖的轻语。

“莲霞,昨夜的话,我只希望你一个人知道。”

惊变

说罢柳栖便上了马车,留莲霞失魂般另上了杨若海的马车,心神不宁。

他竟还记得昨夜的事,可他怎会记得?主人明明仔细讲解过,中迷魂香者无法记起香燃后的事情,除非……

除非,他的内力足够深厚。

马车和她的思绪一般摇晃着,不多时就到了顺城街。跳下车来,她看到一脸不安在院中等候的中年官员,听到柳栖淡定地唤着凌池大人,瞄到杨若海向凌池打出的熟悉手势,却依然心不在焉。

她既被柳栖打动,便不能让主人彻查他。

于是她福了一福:“谢两位大人相送,但刚刚坐杨府马车,已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莲霞虽为下人,也当注重品行,杨大人可否代为说句话?”

杨若海皱起眉来,请柳栖与凌池入内闲坐,随她走出门来,冷声道:“证据呢?”

莲霞沉默着,半晌低声道:“主人,柳大人一心为民,你放过他吧。”

杨若海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冷冷打量了她许久,声音竟有些发涩:“现在才说,晚了。”

不待她回答,他又道:“不需要证据了,你去找莲月,三天之内不要回来,我不想别人知道你我关系。”

说完他便返身关上了门。莲霞愕然看着紧闭的大门,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是知道主人性情的,说出口的话,必有十足把握。

可是……不行,柳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所做的一切完完全全是为了百姓,他付出的不止是劳力,不止是心力,更是他的荣誉,他的尊严!

那真真正正是一个读书人……最宝贵的东西。

内心斗争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莲霞在门外徘徊着,忽然院门大开,几个下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大喊着:“杀人啦!户部侍郎杀人啦!”

无言

户部侍郎?不就是柳栖!莲霞想也不想就冲进屋中,随即惊住。

内室之中,凌池直直地摔在地上,已经断了气。他的脖子上有被勒住的印记,显然是被……扼杀。

再看柳栖,他柳色的衣衫纹丝不动,眉眼静默依旧,似乎在想着什么。杨若海已令侍卫将他围住,厉声道:“大胆柳栖,竟敢公然杀害人证,来人,拿下!”

柳栖并不惊慌,挥手止住侍卫动作,淡淡道:“杨御史,你离开之后,我就与凌大人一同进屋等你,其间一言不合,凌大人独自走入了内室。我不便入内,直到你回来,才与你一同进入,就发现凌大人已死。因此就将我定罪,未免才过轻率。”

莲霞越听越是心惊,想起之前杨若海对凌池所打手势,顾不上听旁人分说,悄悄挪到内室窗边。窗并未关严,还微微透着风,她手轻轻抚上去,顿时一抖。

有泥土。

主人,你竟当真使出这等手段?这与傅丞相有什么两样!莲霞悲意涌起,再回头看屋中情势,双方一触即发,杨若海正下令拿人!她没有思考,疾喝了声住手,软剑荡开层层包围,直带着柳栖冲了出去!

然而在合上门的一刹那,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主人一眼,抓住柳栖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他的眼神竟是如此怪异,些许无奈,些许不甘,些许……看透一切的悲凉。

栖霞

后有追兵,前路未明,莲霞只想着甩开身后的侍卫,逃得慌不择路。终于身后无人,她却呆立荒山林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她讷讷地转向同样四下打量的柳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的手,慌忙松开,垂下视线,“抱歉——”

柳栖打断她的道歉,温和地笑了:“多谢。”

一声悔,一声谢,两人对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柳栖凝视着她,终于复又牵起她的手,牢牢握住,不再松开。

只是心结虽解,却不知该去向何处,两人无言对视半晌,忽地同声道:“上山!”

莲霞话虽出口,心中却是迷茫,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决定。她并没有来过这里,却又觉得异常熟悉。柳栖也是面露茫然,与她默然并肩而行。终于到得山顶,一座庄严古刹突兀地出现,让他们不能自已地惊呼出声!

这座古寺的楹联已在他们心中默诵过千百次,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它会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座下莲花,占断西湖三月景。瓶中杨柳,分来南海一枝春。

而古刹名为,栖霞寺。

回忆

记忆如潮涌入,莲霞闭上双眼,任往事在眼前一幕幕重演。

前世,她是观音座下莲,他是大士瓶中柳。百年寂寞修行,无人可诉,她与他,便暗生了情愫。

便成了劫数。

为渡此劫,她与他都入了红尘。转世之前,她与他都誓要破劫,斩情缘,断俗念,修成正果。

看破红尘情事,方能渡得众生。

所以她成莲霞,所以他成柳栖,不同的命运在这一刻交汇,劫数临身。她与他相识,她与他相知,都只为此劫。

缓缓睁开眼,莲霞已含了泪,她知道这一世的劫,他与她都渡不过。

不是担心彼此,而是放不下众生。她可为百姓放下深仇,他可为百姓舍弃尊严,却都无法无视,苍生二字。

若海

便在此时,两人身后传来轻微的喘息声,竟是杨若海追了过来。莲霞心一颤,挺身站在柳栖身前,冷冷看着他。

她知道,他知道,相信柳栖也明白,凌池的死不过是一个局,诱杀柳栖的局。杨若海做手势令凌池单独入内室,再借故脱身一阵,留柳栖一人与凌池相处。待凌池入内室,从窗翻入将他杀死,做出他死于柳栖之手的假象。可惜……

“可惜你不知,”莲霞淡然道,“柳栖是会武的,他要杀人何需将人慢慢扼死。你故意做出假象想嫁祸于他,却不知道这恰恰成了你最大的破绽。”

“那又如何,”杨若海不疾不徐,“只要你们一死,真相便无人知晓。”

莲霞听得到山下人马围上的声音,不由手一紧。然,指尖感受到对方安心的温暖,她听见柳栖微微的笑语:“既然舍不下,又何必强求。再入轮回,未尝不是件好事。”

莲霞眼中惊惶瞬间化作镇定,许久,唇角牵起温柔的笑意,如六月西湖的水波。眼见追兵渐渐围上,她与他一步一步,缓慢但坚定地退后。

身后,是万丈深渊。

坠前的那一刹,他们听到杨若海低沉的诵声:“早日勘破吧,同修。”然后,终于一步踏空,她与他听着耳边尖锐的风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相拥。

轮回

月光撒下银辉,朦胧中,莲霞惊见师姐莲月熟悉的身影,想呼唤,却无法出声。只见她目光悲悯,缓缓合十一礼,轻声诵道:“莲柳均未能勘破红尘,当再入轮回。杨心性得证,可得其果。莲上月职责已尽,别过。”

听着她的言语,莲霞心中念着那楹联,顿悟。

座下莲花,占断西湖三月景。瓶中杨柳,分来南海一枝春。

难怪杨若海总会露出那等神情,难怪他会说出如此别语,原来渡劫者不止是那莲与柳,还有瓶中之杨。而莲月则是映莲之月,也是他们的引渡之人。

只是为何明明已渡过劫数,杨若海的神情却是那等无奈与悲哀?那便是看破红尘的眼神?莲霞迷茫地摇摇头,不再思索,视线移向身侧的柳栖,久久地,久久地,凝视。

依然是那斜飞的眉,静默的眼,柳色的衣。只因要入轮回,他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但唇角间的笑意,却愈发清晰,愈发温暖。

莲霞亦柔柔笑起来,笑中有难舍,有执愿,直至身形消散,却唯独没有杨若海最后那一抹寂寞。

因为这一生一世的劫,都是那她与他永不放手的牵挂,那无怨无悔的,莲柳之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