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响起的笑声是男性的声音，让殷岚觉得很熟悉，却又对应不上具体的人。

他正疑惑难道祖奶奶的本体和她是不同的性别时，发出笑声的“人”继续说话了——

[你跟这个脑子里只有吃的家伙是达不成交易的，祂根本不具备谈交易的智慧，只有暴虐的本能。]

“你是谁？”

[我想和你交易，也有能力解决你现在的困境。]

殷岚没有贸然相信对方。

从小到大跟非人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关键时刻忽然上门做自我推销的家伙就越是危险，因为他们很明显早就蛰伏在一旁等待，等着目标穷途末路时才提出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条件，以此获取事半功倍的利益。

当人类把他们当作最后的一根稻草牢牢抓住时，求生的本能会让人类自动忽略交易中的陷井，迫不及待地跳下去。

[为什么不回答我了，你刚才不是想交易吗？跟这个傻蚌壳交易或者跟我交易都一样吧，跟我交易，你还可以保住想要保护的对象。]

熟悉的声音继续诱惑着。

而殷岚在思考对方可能的身份——至今为止，他已经跟大大小小的怪谈接触过无数次，其中不管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还是有自我意识的，想要跟他交流时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托梦，一种是面对面的交谈。

但现在这个很显然至少与海娘娘同级别的怪谈，却能像云淞、晗月、百岁这类家养的非人一样在他的意识里传音。

[你的祖奶奶外壳已经快没了，这家伙感应到我来了，怕我抢食，正在加快速度呢，留给你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怪谈肯定跟自己有某种联系。

百岁说过只有存在契约，才能传音。

殷岚当然有感觉到包裹住自己和百岁的晗月正在痛苦地颤抖，但他必须保持冷静思考的能力，这是他唯一能与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非人抗衡的东西。

云淞教导过他，只有双方知道对方的“真名”，契约才有意义。

仔细想想，除了家里的这几位之外，自己还和什么怪谈进行过类似订立契约的行为？还有，为什么会觉得对方的声音很熟悉又对不上具体的人？

[喂……]

在对方准备再度催促之时，殷岚抬起头来：“你和泉河公寓有关系吗？”

他正式开始学习和非人相处，都是在来到槐舟市，继承泉河公寓之后。如果不曾在梦游状态下与什么怪谈签订契约的话，那除了与自家的非人们订的契约之外，他唯一签过字的东西就只有继承泉河公寓所需的手续文件。

殷岚想起来了，在自己确定成为公寓新的主人的那一天，曾经感应到的被注视的感觉。那之后，每次他和其他非人作出约定时，或者在公寓里遭遇危险时，都会有类似的视线从虚空中传来。

“你是‘契约之眼’，对吗？”

在殷岚说出这个名字后，四周好像都忽然寂静了下来。

他听不到百岁絮絮叨叨的安慰，听不到晗月极力压抑的抽气声，也听不到海娘娘蠕动啃噬的声音……

一切的光影、声音，乃至于海水的流动好像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神秘的怪谈也暂停了传音。

所以殷岚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是契约之眼。”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殷岚才有了和对方站在相对平等的位置谈交易的感觉。“你想要交易什么？你用的是我的声音……你想成为我吗？”

推测出对方的真实身份后，再辨认声音就没那么困难了。

之所以觉得熟悉又对不上具体的人，是因为对方用的是和殷岚一模一样的声音——每天都听的自己的声音忽然从别的地方传来，可不就是熟悉又陌生吗？

晗月透露过，强大的怪谈们都想脱离里世界降临到现实，可是祂们越强，受到的世界法则的约束也就越强，所以在无法直接降临的情况下，才各自找途径渗透到现实世界中。

殷岚不知道契约之眼为何会选中自己，但很显然，自己就是他想出来的降临现实的办法。

“你还真是从那些小家伙身上学了不少知识，我的半身。”

意识到这次听到的是真正的声音而非传音时，殷岚发现自己好像被转移了一般站在一个全黑的空间里，而在距离咫尺之遥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他。

另一个“殷岚”没有戴眼镜，脸上还带着他本人很少会露出的笑容。

“开门见山的说吧，我可以帮你保住你养的这些小家伙，也可以处理掉这只大蚌壳。作为交换，你的身体要给我。”

“你让我去死吗？”殷岚问出这个问题时，感觉心情异常的平静。

大概是因为今天已经经历了不少凶险，而且此时本来就处于离死不远的境地，所以反而不会为此恐惧或激动了。

顶着殷岚外表的契约之眼说：“不，只是交换。我去现实世界，你待在里世界。”

听起来似乎是件很公平、很替殷岚着想的交易——前提是殷岚没见识过里世界是怎样一个弱肉强食的蛮荒诡谲的世界的话。

他又不是契约之眼，他进了里世界的话，和掉进蜘蛛精洞里的唐僧有什么区别？没有自保能力，被其他怪谈吃掉只是迟早的事。

“不接受吗？”契约之眼依旧笑着，“别想用肉身死亡来逼我出手，虽然要再造一个合适的身体很麻烦，但我寿命无限，你并不是不可取代。”

殷岚知道对方没有说谎。

闭了闭眼，他开口道：“我要追加条件，你出去以后，不可以伤害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也不可以伤害我接收到公寓里的非人。”

“成交。”

-

晗月用于防御的外壳已经被海娘娘完全吞噬了，她感到对方开吃她的肉。

“费了那么大的劲才逃出去，结果只快活了一百多年，就自己送回来了，哈哈哈，魏天予要是知道我会这么犯蠢，当初估计都懒得给我上封印了吧……喂，你觉得呢，阿岚？”晗月试图用交谈转移自己对一点点消失的恐惧。

但她立刻察觉到殷岚好像没有反应了。

被她和百岁保护起来的青年身上没有新添的伤口，也还在正常的呼吸着所剩不多的氧气，但他的双眼很空洞，好像灵魂去了别的地方。

晗月顿时忘了自己的痛楚：“喂，小乌龟，阿岚怎么了？”

“我不知道，少爷刚才忽然说了一些话，然后就没动静了！我叫了他好多声，我还咬了他……”百岁焦急地回答。

“可恶，都这样了，难道还有其他怪谈截胡——”

晗月此话刚出，忽然感觉到包裹住他们的海娘娘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受到保护的殷岚双眼重新聚焦，只是原本深褐色的瞳孔现在变成了纯粹的黑色。他伸出手摸了摸百岁的龟壳，视线穿过百岁的防护罩，也穿过晗月的身体，直直投向已经发现不对，正在犹豫着要撤离还是要死磕的海娘娘。

“现在才发现我，迟了，作为觊觎我的东西的赔礼，你这部分就留下来吧。”

还没等晗月和百岁弄清楚这个忽然变得强势霸道的殷岚是怎么回事，海娘娘的本体就剧烈抖动起来，引得这片海域都像被煮沸的开水般翻腾不休。但这个挣扎对抗的过程也过去的很快，仿佛是眨眼之间，一切就都安静下来了。

殷岚一手抱着百岁，另一手则将残留不多的晗月聚拢成一个泛着蓝光的半透明圆球。

有无形的力量将他们托举到半毁的娘娘岛上，岛周围漂浮着的都是海娘娘本体的碎块，就像被无数利刃切割开一般。

殷岚把晗月的光团塞回瓷娃娃中，对她说：“自己捡吃的修复吧。”随后他盘腿在礁石上坐下。

晗月缩在瓷娃娃里没有动，警惕地打量这个陌生的殷岚：“你是谁？”

百岁也仰着头打量忽然变得非常厉害的少爷，过了一会儿后，它忽然叫道：“少爷！”

“他不是阿岚！”晗月觉得这个小妖怪真的蠢死了。

“是少爷！是之前帮我疗伤的少爷！”百岁坚持地说。它还记得自己受伤后一直沉睡期间，就是这个有点奇怪的少爷摸了摸自己的壳，然后自己就好了。“刚才他摸我壳的感觉和上次一模一样！”

晗月怔住，她想起上次百岁醒来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而它醒来的时间正好是殷岚在那家闹鬼的酒店后巷里忽然短暂失神的时间。

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东西试图取代殷岚了吗？

她和云淞却都没有重视……

“我要休息一会儿。答应了他不会动你们，所以你们要等我一起行动，还是自己走，都随意。”

晗月不知道眼前这个取代殷岚的怪谈刚才是如何与海娘娘战斗的，但很显然，他切掉海娘娘钻出里世界的这部分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写意。

见对方说完以后就真的闭眼躺下了，好像真不在乎他们会做什么。晗月想了想，示意百岁在这边守着，自己则去尽量收拢海娘娘的碎块修复力量。

她并不准备接受这个“新的殷岚”，但总得顾着对方的肉身，才有可能把她的乖孙找回来。

而且拖延的这些时间……那个先溜的笨鸟，总该有些作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