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疯了。”

花花盘膝坐在屋顶上，看着对面的豪强家中依旧歌舞升平。

“昨夜他家闹了一宿，主客都喝的酩酊大醉，开了一场无遮大会。”曹颖坐在边上，“石忠唐来势汹汹，长安大军还在半途，不知他们乐呵什么。”

“今朝有酒今朝醉。”花花侧脸看着他，“殿下母族当初曾有人逃出来，该去找找了。”

“那是殿下的舅父。”曹颖说道：“此事老夫早已派人去了。”

“虽说长安有庸王与贞王在，可毕竟没什么往来，冷淡的很。”花花双手抱膝，怔怔的看着豪强家的男主人从卧室里出来，打个寒颤后又缩了回去，“也就是说，殿下没了亲人。”

“你在担心什么？”曹颖问道。

“我不担心，我只是觉着，殿下可怜。”

……

可怜？

曹颖突然一拍脑门，惹得花花好奇问道；“忘事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

入赘之前，黄维就咬死一条，他绝不改姓。

赵氏那年二十岁。

黄维下意识的点头，说想，但不必了，赵成一拍他的肩膀，“做赵氏的赘婿吧！”

“所以……”

凌晨，赵家的门开了。

于是，黄维就做了倒插门。

黄维回首看着县城，眼中有痛楚之色，“这些，都是当年一路逃亡时学会的。”

是哈！

彼时黄维二十七岁。

“黄维忙里忙外的……”

“可不是，只是可怜了黄维，一个人养着两家人。”

马氏问道。

一家子出了涉青县县城，黄维毫不犹豫的道：“走小径。”

“知道了！”

回家可不能给看到了，否则赵德三又会咋呼。

赵氏半信半疑，有些惶然，但习惯性喊了赵福和马氏来。

“黄维，来些香油。”

黄维带着他们出了后门，说道：“分开走，别挤在一起，陆陆续续的。”

“你仔细想想。”

黄维背起包袱。

侧面有人在问话。

赵氏怒了，“没有黄维推磨干活，你一家子谁来养活？不见你来帮忙，只知晓吃吃吃！”

“……那个黄维是多久来的涉青县？”

黄维苦笑，“一家子，大清早的何苦呢！赶紧弄弄，吃了早饭还得去卖香油呢！”

“什么别管？”马氏指桑骂槐，“就你这般胆小，谁愿意嫁给你？”

众人冲进房间里，可只看到翻的凌乱的杂物。

“好多年了。”

赵氏二十一岁。

“就在这里。”门外带乱的小吏说道。

马氏不情不愿的进了厨房，晚些，吃了一顿带着火气的早饭后，黄维挑着担子出门卖香油。

“走！”

“不走官道？”赵福问道。

卧室的门开了，妻子赵氏走出来，打着哈欠，然后咆哮，“欢欢，还不起呢！”

“起了。”

“要怎地？”

黄维说道：“老夫听到那些贼人商议，有人去了县廨寻老夫落籍的文书，一查便能查出来。另外，还得祈祷他们行事稳健，等查到了户籍才会动手，否则，顷刻间便大难临头了。”

老王去县廨，小贩挑着担子越走越快。

黄维一直很勤奋，往日赵成压根就不在意。

渐渐的，他忘掉了这一切，脑子里空荡荡的。

“滚！”

“说出来，这串钱便是你的了。”

赵氏冲进来，“你说的仇家是谁？”

邻家的妇人出来倒夜香，见隔壁男主人出来，就说道：“黄维，这般早啊！”

黄维是赘婿，早些年是流民，流落到了涉青县。他人勤快，别人去乞讨，他就主动帮人干活。

“他们会先顺着官道追索，追索不到才会四处寻找。小径多，他们无法断定咱们走的是哪条路……”

“从第一次见到殿下起，老夫就忘记了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便和怡娘把讨逆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肩头。这些年下来，殿下看似平静，可一个少年啊！要肩负这等重担，不知他是如何度过的。”

商人叫做赵成，此人奸猾，不给他工钱，只是包吃住。

一上午转悠下来，香油卖了大半。

黄维把担子放下，先探头出去看看左右，然后回身关门，“准备钱和干粮，马上走。”

这是个一进的院子，五间房，一间是他和妻子赵氏的卧室，一间被隔成了两半，里面是十一岁的女儿黄欢的卧室，外面是九岁的儿子黄竹的卧室。

“他是赘婿，他不干谁干？”马氏披着衣裳出来了，和小姑子叉着腰开始干架。

他放开手，冲进了房间，“欢欢，大郎，马上收拾衣裳干粮，越快越好。”

那个声音中多了欢喜，“想想，他是多少年前来的涉青县。对了老王，你去县廨寻知县，令他马上查户籍，查查黄维是多久落的籍。若是在那三年内，定然便是黄氏余孽。”

“人大分家，树大分叉。那赵氏凶悍，可却不肯走，就是担心饿死了赵福一家子。”

“有人要来杀咱们。”黄维说道。

赵氏来开门，见是黄维，就问道：“生意如何？”

“香油喽！赵氏香油。”

“他是我的亲戚。”

赵福蹙眉，“大人之事你别管，去洗漱。”

“走后门。”

就在那一年，赵成叫来了黄维，问他：“可想落籍，有个知冷知暖的人儿？”

黄维倾斜提子，粘稠的香油成一条线，精准的进了细小的瓶口中。

赵福两口子恍然大悟，收拾东西后，跟着出发。

嘭！

赵家的大门被踹开，一群镜台的桩子冲了进去。

吱呀！

赵氏一听，知晓她在讥讽自己和黄维，大怒，挽起袖子就准备动手。

生意不错，黄维钻进了小巷子里，继续叫卖。

他在院子里推磨，吱呀吱呀的，边上的驴子嘲笑般的冲着他龇牙。

“起床了。”

“黄维，今日被你娘子凶了？”

四十岁的黄维，脸微黑，见人就习惯性的笑，很是憨实。

可现在赵家的情况不大妙，一旦他去了，生意儿子没法接手，一家子吃啥？

黄维回身，目光炯炯，“老夫一家子死于仇家之手，包括老夫的妻儿，明白了吗？赶紧收拾。”

赵氏咆哮。

赵福的儿子赵德三出来了，气势汹汹的道：“可是要动手？”

此刻街头多了摊贩，那些卖吃食的小贩都冲着黄维笑。

到了家门外，他叩门。

“就是。”屋里，赵福的妻子马氏把被子掀开，不满的道。

“来一提香油。”

“去哪？”赵氏漫不经心的问道。

“黄维……你问他作甚？”

赵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黄维抓住她的手，第一次用那等恶狠狠的语气说道：“你不走，老夫便带着孩子走，死了别怪老夫！”

过了两年，赵成的身体不好了，便把儿子赵福带在身边，想把自己的香油生意传给他。可赵福脾气不好，时常得罪人。

中州，涉青县。

……

“无用的男人！当初阿耶瞎了眼，这才让我和你做一家。”赵氏忘了自己当初看上黄维的事实，一甩手，气呼呼的进去，“欢欢进来，阿娘给你梳头。”

随后，黄维身不由己的娶了赵氏。

一个男子从侧面巷子转出来，见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冲着自己卑微的笑。

他挑着担子准备回家。

他有儿子，不缺香火。

“没完了是不是？”

“说了有你的好处。”

赘婿要改姓，否则孩子怎么办？

但赵成却爽快的答应了。

“我是赵家妇，为何无关？”

赵氏冲着他吼道：“睡什么睡？以后嫁人了还敢这般睡懒觉，公婆能把她赶回来。大郎！大郎！”

“你这话哄别人去……嘶！”

“你喝多了吧！”赵氏叉腰准备呵斥。

她在家和马氏织布，赵福负责贩卖。

“什么赘婿？黄维依旧姓黄。”

磨香油是个技术活，赵福脾气不好，没耐性，干不来。

涉青县不算大，甚至是有些偏僻。

“老夫还忙着呢！”

“你好像懂的挺多。”赵福说道。

瓶子口子很细，这是为了倒香油时能更好的控制量。

整个县城人口数千。

“呵！就算是赘婿，也是我的赘婿，与你何干？”

“你这般做生意，把客人都得罪跑了。”赵成很是惆怅，眼瞅着自己的生意就断了，却看到在家中忙碌不休的黄维。

没有人天生喜欢对别人低头赔笑，唯有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苟且前行的人，唯有身后是一大家子的人才会如此。

“你个老东西，真是喝多了……”

按照赵成的说法，你连个身份都没有，老夫给你一口饭吃，给你个住处，便是你的恩人，还敢要钱，打死。

黄维很老实的没开口要钱。

“你……”

侧面的房门打开，披着衣裳出来的赵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骂道：“大清早先是黄维进进出出，推磨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接着又是你一家子吵闹，还让不让人睡了？”

老王他们见多识广，这等人就像是一粒沙子，压根不会引发他们的关注。

“不干活就不得食，这是阿耶临去前说的。去做饭。”赵氏指着厨房，气势汹汹。

黄维不搭理他，收拾好东西，正好黄欢带着干粮进来，黄竹跟在她的身后，看着有些怯。

黄竹跟着进去，“阿娘，还有我呢！”

黄维在推磨，他力气大，推的格外快。按照赵福的说法，自从黄维来了之后，家中那头驴就改行了。

小贩把香油瓶子递过去，黄维打开小坛子，用提子打了一提香油，给小贩看看，“满的。”

隔壁的房门打开，十一岁的女儿黄欢走了出来。她穿着粗布衣裳，搓着手，“阿耶，可要帮忙？”

“他们跑了。”

“扯淡。”赵福转身准备回去。

“是呢！”

“可你这口音却是长安的，没听说黄维在长安有亲戚啊！若是有，他也不至于做了赘婿。”

黄维对那些取笑只是笑笑而已，见有生意，赶忙上去。

而另外两间是小舅子赵福和妻子马氏，以及儿子赵德三的住所。

老赵下了血本，走通关系给他落了籍。

“这手艺，了得！”

“找到黄维！”

推磨时，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其中。

他看看天色，把放在门边的柴火扛进家去，劈柴，开始生火。

倒完香油，外面一点也无。

吱呀。

“有数。”

黄维过来拉住妻子，赵氏瞪着他，“放手！”

“放心。”

刚开始，他会一直想着家人，想着阿姐。

等转悠出来后，黄维去点心铺给女儿买了一包点心，小心翼翼的收在怀里。

黄维摇头，“多睡会。”

他们知晓自己不能犯错，否则一家子只能去喝西北风。

九岁的黄竹的声音有些沉闷，多半是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赘婿？”

等磨完香油，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

赵福两口子还犹豫，赵氏骂道：“没你姐夫在，你一家子难道还活得下去？”

声音飘来，黄维接过钱，笑着点点头，挑着担子走了。

“可不许落了。”小贩盯着。

黄维却喜欢。

“好了好了。”

“黄维，你那舅子可是说了，让你带着一家子出去呢！”

“那赵家就靠他撑着，你别看赵福嘴里倔，可真要让黄维一家子走，黄维有手艺不怕，他一家子怕是要饿死。”

众人赞道。

有商人看中了他的勤勉，便收他做了伙计。

“不是赘婿？家业都是他得了，不是赘婿当初阿耶怎会给他？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没见过的黄维，目光炯炯，而且格外果断。

黄维面色铁青，“老夫当年不是流民，而是被仇家追索。再不走，一家子都不用走了。”

他不经意间看到了倚在门边，看着黄维的女儿，心中一动。

厨房里检查的桩子出来，“灶里还有火星，他们走不了多远。”

“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