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传
作者:西新桥 | 分类:历史 | 字数:110.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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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卢悚
出乎桓温乃至所有人的意料,这场叛乱其实与海西公并无多大的瓜葛,也全无他等想象中的势大,一切都是一个名叫卢悚的人搞出来的。
卢悚,彭城人,天师道教徒也。其时天师道繁盛,不但拥有大量底层民众信徒,而且得到了统治阶级的尊崇,上至皇室中人,下至许多世家大族子弟,譬如琅琊王氏、孙氏(就是日后的海贼王孙恩所属的家族,孙家里头包括孙恩本人在内,很多都是天师道的重要成员)、陈郡谢氏、高平郗氏、义兴周氏等等,不一而足,皆奉其道义。只是其内部组织松散,良莠不齐之下,每多生事。
卢悚本不过是个普通教徒,然而此人脑子灵活,最擅搞事。拿今天的话来讲,这厮根本就是个妄人,他自称大道祭酒,在彭城聚集徒众八百多家,从此野心日增,生起了“做一番大事”的想法。
听说司马昱昏倒朝堂,卢悚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机会到了,他先是派遣弟子许龙跑去吴县,寻机会接近海西公,诈称持有太后密诏,请司马奕复辟。司马奕倒是心动了一下,亏得家中有个侍女极有见识,劝道:“郎主当初就是因为皇帝的身份这才遭了祸,如今侥幸留得性命,如何还敢轻举妄动,自己惹祸上身?何况真是太后下诏的话,肯定会派遣相熟的官员前来,怎么能指望一个毫不相识的外人?此事定然有诈!”
海西公司马奕醒悟过来,于是向负责监视他的吴国内史刁彝告发许龙,结果许龙见机得早,脱身逃走了。许龙回来和卢悚这么一报告,卢悚顿时急了,然而这厮又是个胆大包天的妄人,不但没有逃窜,反而迅速调集了几百名死忠的弟子赶往建康附近聚集,伺机起事。
本来建康宫内有五千禁卫驻防,外城又有骁骑军梭巡,卢悚与手下的几百狂热信徒可谓全无机会。可巧司马昱病势加重,桓党与王党在建康城里展开了一番明争暗斗,结果便把五千禁卫给调去了京口,卢悚闻讯大喜,赶忙调兵遣将,整备武器,随时打算动手。
好消息接踵而来——司马昱突然驾崩,桓温闻讯自姑孰匆匆出发,百官尽数出城往新亭相迎,骁骑军更是全军龟缩在丹阳郡城里头,无一人外出。。。卢悚仰天狂笑:“此天助我也!建康空虚至斯,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当下拥集徒众,打起海西公司马奕的旗号,一举冲入了建康宫北门广莫门,四处烧杀起来。
王谢召集来护卫宫廷的内卫本就人数不多,今日又派了半数前去新亭,宫中所留不过百余,防卫薄弱已极;又遭卢悚贼众突袭,猝不及防之下丢盔弃甲,节节败退。好在内卫皆是忠心之人,虽败不乱,保护着太后与新君直退到了云龙门之后,仗着云龙门一带地势狭窄、宫墙高大,大伙儿先顶住了门,继而在高墙上射箭御敌,总算稳定了形势,没让贼众再杀进来。
内卫头领又派出几个身手敏捷的卫士,翻过墙头突围出去找骁骑军求援。结果今日骁骑军得段随下了死令,若非他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出丹阳郡城半步,违者皆斩!卫士们死活央求也无济于事,只好借了马匹赶来新亭求救。
事出突然,贼众们又到处点火,宫中早已乱成了一团糟,内卫们也搞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叛贼,因此方才话里就讲得不甚清晰,这才让桓温“痛下决心”,派出了骁骑军入宫平叛。
结果段随急急赶回去,拉上部队疯也似地杀至建康宫,正打算血战一场,却发现敌人不但人数不多,战力也只是稀松平常,此刻久攻云龙门不下,反被射倒了不少,早就士气低落,阵脚散乱。于是骁骑军只一轮冲击,贼众便如冰雪消融,瞬间七零八落。
一炷香时间,建康宫里的叛乱即告被镇压。数百贼人十停死了八停,余人包括贼首卢悚在内,尽皆被俘,只有许龙发挥了其一贯高超的逃命大法,趁乱匿去无踪。
段随不敢怠慢,命令骁骑军众将士仔细搜寻宫中,以防尚有贼人隐匿;又分派人手四处灭火、清理宫室。。。忙了个不亦乐乎。
再后来桓温带着五百铁卫也赶到了;百官听说叛乱已经平灭,纷纷钻出头来,向着建康宫汇集;太后带着战战兢兢的新君回到太极殿,迎来了大司马还朝后的第一场朝会。
朝会开启,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受命辅政的录尚书事、大司马桓温拜见新君。当然,桓大司马可不会毕恭毕敬地行什么大礼,反而是新君上前嘘寒问暖,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桓温对新君的表现还算满意,撇撇嘴,说道:“温当择日前往高平陵,拜祭先帝!”新君唯唯称是。
大约司马昱觉着自己这皇位待不长久,去年甫一登位便着手修筑自己的陵墓高平陵,规模并不算宏大,到了这时也将将修成了。倒好!果然他一命呜呼,用上现成的了。王谢手脚也快,昨日连夜将司马昱的遗体送去了陵中,还美其名曰:“国家多事之秋,遵先帝遗愿,宜简葬。”桓温见不着司马昱最后一面,按礼总要去陵前拜祭一番。
大司马与新君交流已毕,接下来这朝会便与新君关系不大了,基本上成了桓温的一言堂。
卢悚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聚众冲杀皇宫,可谓罪大恶极。桓温将其定性为“妖人”,即刻斩首示众,并诛其族;追随他的信徒同样推出斩首,一个不留;又派人前往吴县,追查海西公是否参与了此次变乱。
亏得家中有一位聪慧的侍女,海西公不曾稀里糊涂地跳上卢悚这艘小破船,又得吴国内史刁彝为他作证,桓温便不再追究。经此一事,司马奕越发小心谨慎,故意沉溺酒色之中,整日里喝得烂醉如泥,不问世事,免得朝廷再对他生出疑心。先前桓温诬他生了痿疾(阳痿),司马奕竟也甘于屈辱,但有妻妾生下孩子,他便全部溺死。时人闻之,皆心生哀怜,朝廷也不再对之防备。虽说过得如此凄惨,但也正因如此,司马奕居然活到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才去世,也算是善终罢。这些都是后话,按下不表。
桓温杀尽卢悚及其党徒,这还不算完。他借题发挥,又揪出了尚书陆始,以“替慢罪”(即玩忽职守罪)革职查办,打入大牢。陆始是江东望族的代表人物,与南渡大族素来不对付,也是桓温的眼中钉。这次桓温还朝,与王谢“暗战”了一番,自知暂时不宜去动王谢,可也不肯空手而归,便拿江东望族开刀。王谢保住了自己,也不愿再多事,何况江东望族与他们之间并不和谐,同样是一堆矛盾,于是便任由桓温出手不加阻拦,这也算是政治角力中的一种相互妥协罢。
大约桓温觉着收拾陆始这件事办得相当简洁顺畅,脑子一热,又顺带着处置了一帮与陆始交好的朝臣,多半属于江东望族,一桩卢悚案好歹让他铲除了不少异己,心中好过许多。
这一下江东望族不干了,纷纷跳出来指责卢悚之乱里头,禁军宫卫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盯上毛安之了。
桓温面色微愠,倒是没想到他等的反击来得这般迅速。毛安之可是桓温的左膀右臂,之后还要指着他控制建康局势,桓温如何肯轻易处置?沉吟了半晌,桓温突然嘴角一扬,高声道:“诸君言之有理,且罢去中领军、散骑侍郎桓秘诸般官职,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江东望族们气焰顿消,再也无法挑刺。桓秘是中领军,照道理不论禁军还是内卫,统统由他掌管,正是毛安之的顶头上司;他又是桓温的亲弟弟,桓温把这一位推出来抵罪,于公于私,大伙儿可都没话说啦。
瞧着江东望族们吃瘪的样子,桓温脸上装出冷肃痛心的表情,心中却在暗暗偷笑,别看他“被迫”罢免了桓秘的官职,其实心中可没半分不快。
桓家几个兄弟之中,就数桓秘最不争气,既无镇守一方的才能,做个中领军也是吊儿郎当。譬如这回内廷之争,毛安之的禁军被赶出了皇宫,按理说这当口桓秘应该挺身而出,把内卫抓在自己手里,可这厮毫无作为,要紧时刻也不知在哪里花天酒地,让桓温失望透顶。
偏偏桓秘还自负才华横溢,目空一切,连桓冲也看不起,平日里说话行事更是处处令人生厌。桓温对他早就生了不满之意,这次狠下重手,可不光光是迫于江东士族的压力,说白了还是借机修理下这个让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弟弟,顺便又把自己大公无私的形象竖立起来了,何乐不为?
再处理了一些朝政,眼看朝会将散,桓温忽然从上首大步跨了下来。大伙儿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就见桓温直直走到段随面前站定了,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又来了!百官再次紧张起来,心想:段随这厮真是晦气,看来大司马终究不肯放过他啊!
便在这时,桓温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颜来,缓缓道:“段随你平叛有功,好!好!好!”
群臣一片哗然:哦!倒是我想错了,原来大司马与段随和解了。
纷纷攘攘的朝堂之上,桓温的声音霍然拔高了八度:“段随与其部骁骑军武勇过人,忠心可嘉,当移驻彭城,清剿妖人卢悚残部,并震慑北地宵小,以彰我大晋国威!”
我去!这弯子拐的,也太大了点罢!好几个官员没能憋住胸中的闷气,咳嗽起来。大伙儿均想:就说嘛,这事哪能这么简单?大司马终究还是把段随调离建康,赶去了边关!诶,只怕这不过是个开始罢,日后有的是让段随好受的。。。
段随一滞,目光瞥处,似乎看到谢安微微摇了摇头,又似乎没有。
时间已容不得他多做考虑,桓温目光炯炯,仿佛就快看透他的心房!段随咬了咬牙,一拜到地:“谨遵大司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