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传
作者:西新桥 | 分类:历史 | 字数:110.4万
本书由和图书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间
刘裕醉了。
军中平日禁酒,然逢喜庆日子或者打了胜仗,亦会开禁,因此军中倒是备得酒水。刘裕硬闯进军需官那里,捧了一整坛烈酒扬长而去,没人拦他,也拦不住他。有人上报至段随处,段随听完,摆摆手:“他心里不好受,随他去。。。”
自打今日午间与刘牢之大军“分道扬镳”,骁骑云骑两军诸将士各回本营,营中气氛便沉闷得瘆人,个个都不说话。
刘裕便同那无头的苍蝇一般,在营中四处乱撞。他满心疑问,更忘不了今日见面时,八叔对他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他有心问问段随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可段随却故意避开了他,不肯见“客”;于是他又跑去费连阿浑处,阿浑叹了口气,劝慰他:“段都督总不会害弟兄们,你休要多心。”
最后刘裕找到云骑军军主皇甫勋,直说看不懂眼下的局势,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想皇甫勋哈哈大笑,来了句:“万事皆由段都督做主,我等只管奉命行事!”
皇甫勋三言两语打发了刘裕,临了却又追上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你要是心里真不痛快。。。嘿嘿,我听说营中还有不少好酒,何不弄些回去,今日且喝个烂醉,免得烦心。”
还真叫皇甫勋说到了心坎里,刘裕觉着郁苦难当,这当口只有烈酒才能浇愁。于是狂饮痛喝,酩酊大醉,一觉下去,沉睡不起。。。
。。。。。。
夜幕时分,中军帐里,段随睡得倒也“香甜”。
临睡前,军中几个鲜卑将士、包括费连阿浑在内,皆出言提醒:“刘牢之大军就在近前,眼下局势复杂,双方关系微妙。。。可要安排营中多加值守,亦或轮营夜寝?”
段随脸孔一板,厉声道:“阿浑!你怎的也学旁人胡言乱语?你也不想想,道坚何等人物?他绝不是使阴招的人,若要战,日间早已交上了手。人家诚心待我,我等怎可多心?记住!以后休在我跟前乱嚼舌头!”
兄弟做了十多年,这还是段随第一次如此严厉斥责费连阿浑。阿浑没接话,拱了拱手,默然离去。
出得大帐,费连阿浑深吸了一口气,有凉意沁肺。他搓着双手发了一会儿呆,一跺脚,转头对副将道:“多派斥候,直抵刘牢之军营。但有异动,举火为号!”
副将应声去了。费连阿浑喃喃自语:“但愿是我多心了。。。”
帐内,段随木立良久,忽然他咧嘴一笑:“我和道坚兄什么交情?大伙儿都属大晋兵马,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何至于动刀动枪?阿浑呵阿浑,你就是庸人自扰。”倒头便睡。
。。。。。。
也许,费连阿浑真的是多心了——漆黑夜色中,刘牢之的大营死了一般沉寂,便只营门前一排火把随着猎猎夜风晃动不已,忽明忽暗。火光掩映,将营门前几个巡岗晋兵的影子拉得老长,瞧着也是无精打采。。。
骁骑云骑军大营里,刘裕鼾声如雷,这一刻纵然在他面前擂鼓,怕是也吵不醒他。营寨里静悄悄的,想必大伙儿都睡下了罢。。。或许有些心事重的,其实并未睡着,可夜凉如水,不,如冰,谁又会夜半徘徊呢?
段随做了好几个梦,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半梦半醒中,他翻过来,又覆过去,有心回忆梦境里的故事,却总也拼凑不出来。于是这一觉,便算不得踏实。
终于,诡幻的梦境定格下来,突然间变得异常清晰。段随看到火光,亮到刺眼、热到发烫。空气里飘散浓重而刺鼻的血气味,交融在熊熊烈火中,还有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钻入耳朵,更钻入心脑。。。
这。。。是那一夜的邺城罢?该死!为什么这一幕总要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做梦也不放过我?
滚开!我再也不要看到这血火交织的邺城!
段随这么想着,猛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痛彻心扉!
于是一切沉寂下来,血没了,火也灭了。。。忽然煦暖的风儿吹过来,窝心的舒坦。梦境并不曾就此结束,而是变得愈加明丽——那是江南的桃红柳绿,人间四月天。段随笑了,梦幻般的笑了。
人间,真好。
。。。。。。
呼呼的暖风吹个不停,愈来愈热,愈来愈热,蒸烤得呼吸都不顺畅。即便在睡梦中,段随依稀记得,现在还是凛冬啊!为什么热力竟是这样的真实?
梦耶?真耶?
段随大汗淋漓,终于,他万般不舍睁开了眼,挺尸般坐了起来。然后他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鼻间,是那永远也挥之不去的血气味道。
“都督!完了!完了。。。杀,杀。。。火,火。。。”守卫大帐的亲兵不知何时跑了进来,跪倒榻前,哭喊着,却怎么也没法把一句话说完整。
帐幕掀开,巨灵神般魁伟的染干津闪身进来,头脸焦黑一片,身上星星点点,遍布灼洞与血迹。他一改往日慢吞吞说话的腔调,恨声大叫:“云骑军那帮杂碎疯了,在营里四处点火,见人就砍!骁骑军弟兄们都在睡梦中,全无防备,眼下死的死,伤的伤。。。”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段随从未见过染干津这般模样——此刻的洪荒巨汉,眼角处竟有连串泪珠滴落,更捂着脸,呜呜哭道:“我看到,我看到。。。我看到段昌兄弟被几个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云骑军将校追砍,浑身浴血,倒地时还在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云骑军这帮南蛮子好狠的心,都是十多年的兄弟,下起手来却毫不留情,多少骁骑军弟兄横死当场,每一个,每一个都死不瞑目!”
云骑军将士烧杀骁骑军弟兄?段昌死了?段随一万个不肯相信,可冲天的火光与令人作呕的血气提醒他,染干津句句是真。。。于是就在刹那间,他丢了魂,失了魄,眼睛睁着,只看见无边的黑暗;嘴巴张着,说不出只言片语;手脚抽搐得厉害,半分站起来的力气也无。。。
“都督!外面已乱作一团,不少南蛮子正向这边杀过来,我拼了命才杀到你帐中。事情急了,我等速速突围,可万万不敢耽搁!”
染干津雷吼般的叫声在段随耳畔响起,段随却毫无反应,只抽搐得更厉害了。。。染干津一抹眼泪,上前猛然扯起段随,双臂微一使力,已将段随扛在了肩上,直起身,大踏步出帐!
帐外,火光与烟尘交织,惨叫与喊杀声此起彼伏。。。疯了,每一个人都疯了!云骑军将士狞笑着、嘶吼着,永无间歇地挥刀、劈砍、挥刀、劈砍,仿佛面前的都不是人,更不是多年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而是猪羊、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骁骑军将士睁大了不甘、不信的眼睛,看着对方一刀刀无情砍来,看着自己的鲜血飙散、肢颅翻飞。。。
段随无力地挂在染干津肩上,他想闭起眼,可连双眼都不听使唤。于是,随着染干津疾行的脚步,一幕幕惨剧上演,连环画似的呈现在段随眼前——那是从河阳寨子开始便一直追随自己的老兄弟,此刻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手臂却兀自竖着,直直指着天。。。那是从新安一起走出来的段部子弟,昨日还与自己说了好一会家常,现在,他的身躯在这头,头颅在那头。。。
不!段随“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目光所及,大骊拖着年迈的身躯,拼命想朝自己奔来,数不清的刀、矛、箭、矢组成一道弥天大网,拦住了它的去路。。。悲鸣声声,大骊仆地跪倒,喘着粗气,扑闪一双大大的泪眼,犹自向段随张望。。。
这一定不是人间!这一定就是地狱,十八层又十八层的地狱!烈火烤灼段随的身,更烧裂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