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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心人间客

作者:岑空 | 分类: | 字数:47.8万

第68章 供词

书名:窥心人间客 作者:岑空 字数:4658 更新时间:2025-02-25 03:25:38

谢庄锦想不到,白应留对归隐集市竟有如此强烈的渴求。他们分别之时,他尚不知何去何从,李尤亦视他为救命稻草罢了。

“我以为,他不会爱你,你也不会爱他。你们各取所需,即便让你们两个走,最终都会回到我身边。”

李尤不解地问:“可是,会有人不需要爱吗?即便不是情爱。”

谢庄锦一时答不上这个问题,她细细思量,深深叹息,转而问:“这段时日,你们过得如何?”

“很好,有许多朋友,无很多心事,有种返璞归真的轻松。若非中毒,或许我们当真会在药谷过一辈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节时下山凑热闹,搞些时兴的东西上山。然后,再生个孩子,带她看花开花落,五谷生长。待到她想外出看看,闯荡江湖时,把长生刀赠予她。待她伤痕累累回家时,再告诉他,其实爹爹就是隐居的大侠哦。”

李尤笑了一下道:“不过,我生孩子的话,可能会被夺舍,到时候只能种一串葫芦当孩子了。”

谢庄锦本是动容,但听到最后一句话,蓦然想到葫芦娃,便又是没好气地问:“若是他死了,你该如何?”

白应留无力回天,就会死。李尤明白,若是命中难逃此劫,哪怕尽力去救,亦无法逆天而行,像她爹娘一般。所以,他让她走,是再也不要回来。而她愿意走,是下定决心,一定会回来。

不过,她也好奇,“若是他死了,你们又该如何?”

谢庄锦坦诚道:“我们死过太多家人。”

“但他不仅是我的家人,也是我的爱人。我亦不像你们心怀天下,我只有他。”

白应留在她梦里死过,她已体会过有多痛。每个午夜梦回,她都凝视他的脸,在想这件事。

“我晓得他不太珍视自己的性命,总觉得无人在乎他。他活着,并非当真心怀天下,只是想回报你们,只是怕死后,有人欺负我。”李尤满面愁容道:“但我的命由他所救,他并不想我随他而去。那么,若他死了,我便带着他的骨灰到羌门关等大哥归来。因为知晓他在乎,所以他最爱的两个人并不轻视自己生命,且最爱他的两个人陪伴他,待日后相见讲于他听,他会开心吧。”

谢庄锦在她亮晶晶的双眼中好似看到了眼泪,便道:“你讲这些话,是怕我不让你回来见他?”

她诚恳地问:“您会吗?”

“我不知道。”

李尤听不得这话,便言车晃得难受,想睡一觉。

“这也能睡得着?”

谢庄锦的话音方落,就见她吃个药丸,倒头就睡。

她吃的仍是使她灵魂出窍的盗气丸,她想守在白应留的身边,陪他走过最脆弱的时刻。

但灵魂出窍的一瞬间,她想到了所发的誓言。犹豫间,她回首看了眼自己,那个差点在摇晃的车厢中撞到头的自己,有呼吸,有心跳,面色红润,仿佛是她,又仿佛与她无关,不过是大梦一场。

恐慌霎时袭来,她即刻回到身体中,沉沉睡去。

路遥且长,她在梦中本无感觉,但醒来徒增烦恼。尤其是看到驾车的人是萧别离时,更是平添几分忧虑。尽管萧别离别无他意,只道是受人所托来保护她,以及解闷。

当她药吃多了,醒来吃饭时,总觉得头脑昏沉。那就别睡了,多动动脑子看看大盛律。

当快马奔腾令人坐得想吐时,便嗅嗅香囊醒神。

当汗湿衣襟时,告诉她不想洗衣裳的话,便先换下来放那里,待到地方后,自然有人洗。

当她不想看书、不想睡觉,眼看有悲伤笼罩,便趁她张嘴欲哭时,塞进去些果脯、蜜饯。

实在不行,便喝壶果酒。

一切皆像白应留陪在她身边一般,但一切不如白应留陪在她身边。好在睡睡醒醒,醉醉梦梦,总算回到了丱州。

这是她的家乡,但她开始厌恶这个地方,似乎它总与死亡相系。如此想来,背井离乡倒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于她而言,还是早早将事情处理好,早早回到白应留身旁。

怀着这般念头,她倒是积极地听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

实则没有特殊之处,是一件极其简单之事。若说有何不妥,便是一位姓赵的老仵作认为,杏香身上伤口的方位、朝向与深浅,不像水墨故意虐待,更像死者亲手所为。但杏香尸体早早有液化的迹象,又令人怀疑是否中毒。

李尤从前常跟着李韵婷父女去宁县衙门,对验尸之事耳濡目染,多少能听得懂赵仵作所言。亦晓得主人家虐待下人,多是用鞭棍。实在说是水墨做的,那以解毒为由,令其自伤,倒也能说得过去。

毕竟,她强忍尸臭与呕吐的欲望,听赵仵作指着杏香小腿的伤口,说这处伤口如何形成时,幻想着这场面,想着杏香右手持刀,半蹲身子,用力一划。她浑身一抖,实在无法想象。

温温柔柔的杏香,怎么会这样对自己呢?可二傻子一般的水墨,怎会如此恶毒?又为何在众目睽睽的集市杀人呢?

第68章 供词 qbxsw.com

赵仵作看着面色煞白的李尤,这方意识到尸体可怖,怠慢了太后及随行者。遂是拿出验尸单,令她们细细过目。

不看还好,看到那验尸单上写着几十道伤口,遍布身体各处,更是令李尤感到后背一阵阵发麻。

她强咽口水,看那心口致命伤,为利器所伤无疑,却有些细碎伤口,难以解释。

赵仵作只管验尸,这推论断案不是他的职责所在。但他认为,这伤口应是二人争执所留,正如证人所见,水墨与杏香的手皆握在那匕首上。

“想不通,五少爷年轻力壮,一刀下去,怎么还能给杏香姑娘机会反应,去推开那刀?他们从成州回丱州,不是回来成亲的吗?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谢庄锦看着李尤道:“这不足以为他脱罪,若他再说不明实情,只得由陶少卿撬开他的嘴了。”

赵仵作久闻陶天泽大名,双目直放光彩。可李尤激出一身冷汗,甚至主动提出见一见水墨。

最后一次见到水墨,他们一道从牢中走出,如今,又是在牢中相见。

逃不掉的,便是宿命。

李尤叹一口气,步入这光芒微弱的牢笼,禁不住揣测水墨会是什么模样。想必,不会有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也可能,像上次一般。

她期望水墨仍旧幻想拿了绝地反击的戏路,仍旧那般亢奋和天真,而牢中却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邋遢汉。

他坐在地上,一手握着刻刀,一手握着木条,一刀一刀地刻着一个人像。细细看去,是杏香的模样。

这场景像极了许多穷途末路之人,他们再也无法翻身,总是狂笑着死去。若是离得近些,还能看到眼角的泪。

然而,李尤并未看到他眼角的泪,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想着过往水墨捏那两个泥人时的专注模样,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目。

今时今日,判若两人。

不过,他仍旧专注,直至她问:“怎么搞成这样?天选男主。”

刻刀一抖,将他手指划破,忽然令李尤意识到,原来连自戕的物什都替水墨选好了。可惜他未懂这层用意,只是抬起头,好半天说不出话。

一时间,她也不知说什么。

杏香走的太久,魂魄不在人世,那些人鬼记忆交错的法子不能用。水墨虽在人世,可她要保命,要开始学着,用正常人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我看了你的口供。”她背靠牢门道:“你说那日在集市,不知怎的,忽然拿着匕首要刺杏香。虽然意识到不妥后,极力收回,但杏香握着你的手扎了进去。大哥,你这话,骗鬼呢?”

水墨不应,再次垂首刻他的人像,仿若与万事万物无关。关于异世的那扇门,似乎突然重重关闭,发出沉闷的回响。

李尤感觉,他们两个人再次被关在牢笼里。

于是,收起那些嬉皮笑脸后,她道:“你知道吗?我向灵讨要的不是金银财宝和权势。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人。意思是,你可以看到我眼中的杏香。一颦一笑,仿若眼前,十分真实。”

水墨抬头,蓦然有一滴泪划过他粗糙的脸与干涸的唇。他伸出布满裂纹的手,颤抖着说:“给我。”

她说:“好。”

她也想见见杏香了,那个出三河湾后,第一个朋友。那个不论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哪怕温柔到迂腐的朋友。

这位朋友到了成州后,便与水墨一道被请进间屋子。屋里有一个小小孩童,正乖巧地玩木头玩具,闻有人前来,便抬头唤,“爹爹。”

一见这孩童,水墨莫名其妙掉了滴眼泪。

杏香抱起孩童道:“少爷,您看这孩子,和您眼睛一样黑,一样亮。”

水墨抹掉眼泪,转身道:“别胡说,我才没有孩子呢。”

此后,他对孩童避而不见,更是少见常与孩童在一处的杏香。

与听说的一样,他视张祯为知己,张祯为他准备琉璃盏,他在琉璃盏上造了一个小花园。张祯托他刻人像,他晓得那是谁,却是装糊涂罢了。

糊里糊涂的,他爱上了这种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可能登基为帝。不过,夜深人静时,他想,若是登基为帝,便想要间铺子卖他做的玩意儿,他希望得到更多人的赏识。

不晓得是否他的异心使张祯察觉,那个传闻中的宫女是否特意安排。总之,确有一位宫女要杀他,那宫女确实道水墨这个污秽之物并不否认是殿下,却在春风一夜后将她抛之脑后,好像扔掉一个无用之物般,让她在赌上所有后,承受无尽的等待、嘲讽与失望,直到家人等不到她可以回报的救命钱。他夺走她人生的一点点可能,使她一无所有,走上绝路。

临走之际,她想带走点什么才甘心,思来想去,便是他那看似高贵实则不堪的命。这深宫里,与她别无二致,随时被人摔在地上碾碎的命。

正是匕首划在水墨颈间之际,杏香突然从黑夜里举起花瓶,砸在了宫女头上。

碎片声惊动侍卫,当他们围住这间屋子时,宫女再也无可能伤害旁人。

于是,她道:“爹,娘,女儿来寻你们了。”

于是,她的鲜血溅了水墨一脸。

水墨怔了许久,夜夜笙歌成了夜夜噩梦。宫女的字字句句敲在他的心头,令他恍然大悟,这宫里,若非张祯以礼待他,旁人不会听他言语。而张祯待他,是因在弱肉强食的对弈中,他是枚有用的棋子。

五少的回忆涌入心头,水墨开始害怕那人的城府,害怕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

在一次又一次的呕吐后,他带着杏香跑了。

他想明白了,他只是想开个铺子,水家少爷的身份已经足够。富贵人家,青梅竹马,已是过往毕生所求。

水家铺子的人兴致冲冲地接少爷回家,同时泼他一盆冷水。道杏香自幼卖与水家,自然只能做妾。

水墨不允,据理力争,与他风流的人许多,但唯有杏香认真听他想做什么,哪怕他忘记了自己的追求,她仍等候,不离不弃,如海面灯塔指引方向,甚至救过他的命。

这般争执并无定论,杏香劝他转念一想,从前已经闹着娶过少夫人了。死者为大,活者争这名分,岂非与鬼作对?偏要娶她的水墨正是不接受其他法子的当儿,却将匕首刺进了要娶之人的胸膛。

水墨自己亦未曾想到,他甚至分不清,刺进去的力量源于他,还是源于杏香。亦分不清,那股子对抗的力量,是他的,还是杏香。更分不清,那鲜血是杏香,还是那个宫女,那个让他前世今生的自卑啃食骨髓的宫女。

他恍恍惚惚地被人摁住,恍恍惚惚地丢进牢中。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心想是梦一场就好了,一切都是梦一场。梦醒了,回到最初就好。

回到哪里呢?他不敢想,只想继续睡。

日复一日,不知今夕何夕,浑浑噩噩,不知刻刀何来。睡不着了,便开始刻人像,仿若雕刻,便能逃避一些事情,便能回到在成州刻人像时一般。

人像刻完,便又有温柔旅途。

李尤懂了,但又没有完全懂。

她问:“你不知道杏香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抽泣自身后传来,李尤诧异转身,见水墨浑身颤抖,抱着身子哭了起来。

同为异世人的李尤,想到远处生死未卜的白应留,蓦然感到对面是另一个自己。

她起身,恨铁不成钢道:“不能哭,要想想办法,想想哪里出了问题。”

看着不吭声的水墨,她气不打一处来地道:“你知不知道,杏香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她心口的伤,指不定能为你翻供!”

“翻不了……翻不了……”水墨连连摇头,失魂落魄道:“杏香烧了他的衣裳,她早就知道我不是水墨,所以她不在乎我和谁一起,不在乎做我夫人,她只要我死,只要我把她的少爷还给她。她不爱我……她从头到尾都不爱我……没有一个人,真的在乎我。”

李尤愣在原地,杏香烧水墨衣裳这事,原是只有她与杏香知晓。这次记忆传送,失策了。

可是……

“可是我觉得她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