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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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33)
第93章 (33)
三十三
“哦,孩子们怎么样?”聂赫留朵夫多少定了定心,向姐姐问道。
姐姐说起两个孩子,说孩子们留在奶奶、留在婆婆那里。因为弟弟跟丈夫不再争论了,她很高兴,就说起孩子们怎样玩旅行游戏,就像弟弟小时候那样玩两个布娃娃——一个黑奴,一个叫作法国女人。
“你还记得吗?”聂赫留朵夫笑着说。
“你要知道,他们也是那样玩的呀。”
不愉快的谈话结束了。娜塔丽雅放下心来,但她不愿意当着丈夫的面说只有弟弟能懂的话,于是,为了使大家都能参与说话,就说起已经流传到此地的彼得堡新闻:卡敏斯基决斗身亡之后,失去独生子的母亲是如何悲痛。
拉戈任斯基表示,现今在决斗中杀人不算普通刑事犯罪,他很不赞成这种办法。
他这个意见遭到聂赫留朵夫的反驳,并且又就原来没有争论清楚的话题争论起来,然而两方面都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依然各执己见,彼此都不服气。
拉戈任斯基觉得,聂赫留朵夫对他有意见,瞧不起他的所作所为,于是他就想让聂赫留朵夫明白他的意见是完全错误的。在聂赫留朵夫这方面,姑且不谈他因为姐夫干预土地的事感到不快(他在内心深处倒是感到,姐夫、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们作为他的财产继承人,是有权过问的),他心中感到愤恨的是,现在聂赫留朵夫认为毫无疑问十分荒谬和罪恶的事,这个目光短浅的人却仍然信心十足、心安理得地认为是正当的和合法的。他这种自以为是的神气使聂赫留朵夫十分恼火。
“那么,法院究竟应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问道。
“应该像对待普通杀人犯一样,判处决斗的一方服苦役。”
聂赫留朵夫两手又冰凉,他又带着火气说起来。
“噢,那又怎样呢?”他问道。
“那就伸张了正义。”
“这么说,好像法院的宗旨是伸张正义啰。”聂赫留朵夫说。
“不然又是什么呢?”
“是维护阶级利益。据我看,法院只是维护现行制度的一种行政工具,现行制度是有利于我们这个阶级的。”
“这是一种非常新鲜的见解。”拉戈任斯基很平静地笑着说,“通常认为法院的使命与此有所不同。”
“在理论上是这样,可是在实际上,据我看到的,根本不是这样。法院的唯一目的是保持社会现状,为此就迫害和残酷地折磨那些高于一般水平并且想提高这一水平的人,即所谓政治犯,同时也迫害和残酷折磨那些低于这一水平的人,即所谓犯罪型的人。”
“首先我不能同意您说的,所谓政治犯受惩处是因为他们高于一般水平。其中多数都是社会渣滓,跟您认为低于一般水平的犯罪型同样堕落,尽管在形式上有所不同。”
“可是我认识一些人,他们的立足点比审判他们的法官不知要高多少;所有那些教派信徒就都是很有道德、很有见解的人……”
可是拉戈任斯基有一个习惯,说话的时候不容许别人打岔,他没有听聂赫留朵夫说话,而且,尤其使人恼火的是,他在聂赫留朵夫说话的时候继续说他的话。
“我也不能同意您说的,法院的宗旨就是维护现行制度。法院有法院的宗旨,要么改造……”
“关在监狱里改造,倒是不坏。”聂赫留朵夫插嘴说。
“……要么清除道德败坏分子和那些危及社会生存的暴徒。”拉戈任斯基很固执地接着说。
“问题就在于,既做不到这一点,也做不到那一点。这是社会没办法做到的。”
“这话怎么说?我不明白。”拉戈任斯基很勉强地笑着问道。
“我想说的是,其实,合理的刑罚只有两种,那就是古时候施行的刑罚:体罚和死刑。但随着风气的好转,这两种刑罚用得越来越少了。”聂赫留朵夫说。
“现在从您嘴里听到这话,真是又新鲜又奇怪。”
“是的,把一个人痛打一顿,叫他以后不再做那种因而挨打的事,这是合理的;砍掉一个危害社会的坏分子的脑袋,也是完全合理的。这两种刑罚都有合理的意义。可是,把一个游手好闲、学了坏样而堕落的人关进牢里,放在有生活保障的和强制的闲散环境中,和一些最堕落的人在一起,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为了什么事把一个人从图拉省送到伊尔库茨克省,或者从库尔茨克省送到别的什么省,用的是国库的钱,每个人要花费五百多卢布,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许多人还是害怕这种公费旅行。假如没有这种旅行和监狱,您和我这会儿就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了。”
“那些监狱并不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是永远坐在那里面,也会被放出来的。正好相反,那些机构往往使那些人学得更坏,更加堕落,也就是更增加了危险性。”
“您是想说,惩罚制度必须改良。”
“无法改良。改良后的监狱的花费超过国民教育的经费,又会给老百姓增加新的负担。”
“不过,惩罚制度的缺陷无论如何不是法院本身的缺陷。”拉戈任斯基又是不听内弟的话,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些缺陷是无法克服的。”聂赫留朵夫提高嗓门儿说。
“那又怎么办?把人杀掉?还是像一位国家要人提出的,把眼睛挖出来?”拉戈任斯基自以为得理地笑着说。
“是的,如果这样,是很残酷的,不过是能达到目的的。可是现在的做法,既残酷,又达不到目的,而且极其愚蠢,简直使人无法理解,精神正常的人怎么会参与像刑事法庭干的那种荒谬而残酷的事情。”
“可是我就参与这种事情。”拉戈任斯基脸色煞白地说。
“那是您的事。不过,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我想,您不理解的事多着呢。”拉戈任斯基用打哆嗦的声音说。
“我在法庭上看到,副检察官千方百计要把一个不幸的孩子判罪,那个孩子在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心中只能引起同情。我还了解,另外一个检察官审讯教派信徒,认为诵读《福音书》是犯了刑事罪。而且,法院的全部活动都不过是这种毫无意义的残酷事情。”
“我要是这样想,那就不当什么差了。”拉戈任斯基说过这话,就站了起来。
聂赫留朵夫看到姐夫眼镜底下有一种很特别的亮光。“难道是眼泪吗?”聂赫留朵夫心想。确实是的,那是自感受侮辱的眼泪。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前,掏出手帕,喉咙里咳了两声,就擦起眼镜,并且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眼睛。他回到沙发上,抽起雪茄,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让姐夫和姐姐伤心到这种地步,心里又难受又不好意思,特别是因为他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怀着很尴尬的心情向他们告过别,就回家了。
“很可能我说的都是对的,至少他没有什么理由反驳我。不过不应该这样说话。如果我可以这样意气用事,这样侮辱他,使可怜的姐姐伤心,可见我改变得很少。”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