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何夕（三）

太祖皇帝在位时为了繁荣京师，迁苏、浙等处富户四万五千余家入京居住。在这些搬迁的人家之中，有一户姓刘的钱塘人家，他们家世代学医，举家迁到京师之后，家主刘均美重操旧业开了一家药肆。

刘氏药肆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又喜欢给贫病者施医援药，很快便在京师站稳了脚跟。

光阴飞逝，转眼到了建文三年，由于燕王的叛乱，大量流民涌入京师，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在京师找不到生计，又没有田地，只能靠朝廷的接济和乞讨为生，常常食不果腹，更别提医药了。

而刘氏药肆一如既往地对困苦的百姓免费医治，还力所能及地施些粥饭，店铺里常常是挤满了破衣烂衫、贫病交加的流民。

这天，在刘氏药肆的天井里，年过五旬的家主刘均美用纱布围住口鼻，正给一名头发灰白的流民看诊，验过舌苔切过脉，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父亲，难道是……”看到父亲的表情，一直跟在旁边学习的大儿子刘民立即问道。

“苔白如积粉，脉数有力。”刘均美眉头皱成一团。

“大夫……大夫，”那流民声音虚弱地问，“我得了什么……病？”

刘均美笑了笑，“老丈，没什么大病，我让民儿安排你去惠民药局，那边有专门的房舍让您好好养病。”

“惠民药局？”老人家面露疑惑。

“老丈，京师的惠民药局啊，太祖皇帝时就有了，是专门救治穷苦百姓的官署，”刘均美顿了顿，继续道：“当今皇帝是仁主，在他的治下惠民药局又增加了医官和药物，肯定能将您的病治好的。”

说着，他冲自己的儿子点点头，刘民会意，从竹榻上慢慢将老人家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出了门。

望着他们的背影，一直没说话的小儿子刘生开口道：“父亲，是瘟疫么！”

刘均美苦涩地摇了摇头，“这几天已经是第四例了，可这流民一天比一天多，真要是扩散……”

“当今皇帝是仁主啊，圣贤们不是说施行仁政就能让天下安定，可为什么就是平不了燕王的叛乱呢？”刘生迷茫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刘均美摘下纱布，眼中满是绝望之色，好半天才喃喃道：“圣贤也会出错吧。”

父子两人相对无言，一会又涌进一批流民，两人顾不得心中的疑惑，急忙叫来几个小厮帮着一起施粥看诊。

忙过这一阵，已经快到晌午了。

这时，刘氏药肆门外来了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

“若春姐，你来啦！”眼尖的刘生喜笑颜开地上前打招呼。

可若春却只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刘均美也上前关切地问：“若春，你姐姐还是没有消息么？”

若春眼眶一下就红了，嘴唇颤动着说：“还是找不到。”

原来此女子就是尚书府中的丫鬟若春，她本家姓林，还有个姐姐叫如夏，林家与刘家在钱塘世代为邻，后来刘家被迁到了京师，林家被迁到了济南府，本来两家各自在他乡都已经安定下来，但突如其来的烽火又将两家人连在了一起。

三年的战乱，燕王叛军与官军时常在山东一带激战，济南城更是叛军首要的目标，经常被重重围困，城中百姓自是苦不堪言。

林家老爷便下决心趁着战火间隙逃回故土钱塘，但走到半路遇到叛军，从济南带出来的盘缠粮食全部被抢走了，一家人勉强保住性命沿路乞讨南下。

但这一路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老爷子生了一场重病就走了，母亲和弟弟最终也没坚持下来，半路饿死了。

两姐妹运气好，就快饿死的时候被一伙白莲教徒给救了回来，跟着他们才辗转来到京师。

到了京师，他们在流民中听闻刘均美的名声，才过来投靠。刘家仁义，对老邻居更是倾力相助，又将他们姐妹介绍了到了尚书府做丫鬟，两姐妹的生计才算是有了着落，对以后的日子似乎是有了些盼头。

可天地不仁，刚刚安定下来的日子又突发变故，十几天前姐姐如夏突然失踪了，府里上上下下，犄角旮旯都找过了，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春啊，”刘均美安慰道：“你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姐妹南下这一路都活下来了，在这京师更不会有什么事的。”

刘生也附和，“若春姐，如夏姐一定没事的。”

若春没说话，又开始嗒吧嗒地掉眼泪。

“若春，你来啦，”刘民从惠民药局回来了，见到若春的背影便招呼道。

刘均美急忙问大儿子惠民药局那边的情况。

刘民叹了口气，“那边已经人满为患，老伯因为得了瘟疫才勉强安置下来。”

“据胡医官说京师已经有十几例了，”刘民压低了声音道，“这还只是冬季呢。”

刘均美神色黯然道：“这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啊。”

“父亲，我终于明白白莲教那些人想干什么了。”刘生突然高声插嘴道。

刘老爷子脸色一沉，狠狠瞪了刘生一眼。

刘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吐吐舌头。

“若春，这次来是取小少爷的药么？”刘均美转向若春转移了话题。

若春擦了擦眼泪，像是刚醒过来似得，急叫道：“哎呀，差点忘记了，刘叔，我是来取药的。”

几个人都笑了，大家心中的阴霾似乎淡去了一些。

刘生殷勤地帮若春包好了药，恋恋不舍地一路将若春送出了巷子。

若春拜别刘均美一家，自己一个人拿着药回尚书府，刚要拐到长安街的时候，对面突然走来一个奇怪的老道士。

老道士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提着一个黑漆漆的大葫芦，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

若春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异味，急忙捂住鼻子，往墙边靠了靠，哪知这邋遢道士非但没有径直走过去，反倒是凑到她的跟前。

若春眼睛一闭，刚想扯开嗓子大叫，这道士却哈哈一笑，扭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好半天，她才缓缓睁开眼睛，前头空荡荡的，心想这邋遢道士应该已经走了，若春轻轻地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但她刚想迈腿继续往前走，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这位施主，最近有妖孽缠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