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祖在上
作者:轻浮 | 分类:玄幻 | 字数:43.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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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命莫测
这里是一座老城。
老的不只是四野黄土矮墙,放眼望去尽是一派陈旧土色。更连这座城的名字,都充斥着一种垂垂老矣、回光返照的死寂意味。
这座城,叫作老龙城。
北凉版图疆域极大,下辖凉、朔、并、幽四州三十一郡之地。
老龙城,便属于凉州酒泉郡下的一座边陲小城。
酷暑时分,烈日当空,这老城实在热得厉害。空气中像是存在着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蛛丝新网,狗皮膏药般贴在身上,粘稠恶心,撕扯不掉,让人感到一阵阵压抑的窒息。
脚下土墙边,一条黄狗趴在一抹阴影中,吐着猩红舌头,哧哧喘着粗气。
远处一株老槐树下,一个年约六旬的说书先生,正坐在一张小矮凳上,眯着眼睛打起瞌睡来。身旁,小脸脏兮兮的跛脚孙女,有一搭没一搭地帮着他扇扇子。
根本没人注意到,今日的老城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新客。
那是一个披着厚重棉裘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瘦削的脸颊乍看起来说不上俊朗,甚至还有些病态的蜡黄。但眉眼间落拓随和中,若有若无带着一丝未曾化开的稚气。让人恍然,或许他的年龄,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大。
年轻人腰间系挂着一柄木剑,一尺来长,剑脊纹路被打磨的极为规整,隐隐泛出晶莹光泽,一看便知质地不俗。
而剑柄上,又镌刻着两个细小梅花篆字:念久。
年轻人似乎刚到这老龙城不久,对周围的一切并不甚熟悉,停留了足有一刻钟,这才找准一个方向,准备离开。
老槐树下的说书先生听到脚步声,勉强支起眼皮,刚好便见到了这年轻人。
此时后者距离他不过十余步远。
说书先生两眼观人向来细致入微,精神禁不住一振:此人好生古怪,这般热的天竟然披着如此棉裘。嗯,裘袍看起来倒是华贵,只是这本该出现在寒冬腊月里的衣衫,却与眼下的这酷暑天气,十分格格不入。
不过,华贵倒也够了。
说书先生心中暗暗思忖,突然咧嘴一笑,“生意来了。”
蹲在一旁的小孙女愣了愣,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年轻人,我观你骨骼清奇,大大不凡,四肢五体当有天人之相,来来来,让老夫为你算上一卦如何?”说书先生猛地站起身来,在那人背后呼喊道。
说话间,他轻捋下颌一寸胡须,笑意温醇,倒颇有几分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不远处,原本正要迈步离去的年轻人身形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说书先生显然有所准备,也不气馁,继续提高嗓门:“年轻人,老夫乃太清宫太上道祖第七十二代弟子,人称紫微真人,星象占卜无有不准,在这北凉四州向来有口皆碑。
若是旁时,老夫与人算卦,一向只看缘分,求是求不来的,此次机会难得,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啊。”
往日里在酒泉郡以外的地界说出这番话,大抵还是有些用处的。无他,因为就算别人瞧不上他这副穷酸模样的做派,多半也会被“太清宫”的名头唬住。
毕竟这可是天下间道门祖庭之所在。
传说三千年前太上道祖气化三清,分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之身,最终汇合灵山佛主、儒教孔圣、兵家李牧、武夫叶白夔齐赴北天门,便是从这太清宫开始的。
不曾想那年轻人即便听到如此名头,竟也只是拢了拢身上棉裘,脚步不减,显然打定注意不理会他。
这也没用?
说书先生这一次有些急了,沉声喝道:“年轻人,老夫观你眉眼带煞,脚步虚浮,此乃大凶之象。看你风尘仆仆,身上满是沙粒,想必是从西面而来吧。
这老龙城乃是酒泉郡下最西边的小城,再往前数就是相邻的扶风郡,穿过此郡,便是千万里的西域荒漠,若是老夫猜得没错,你必是打此地而来。
年轻人,你可知那西域为何地,从九宫八卦来算,西域乃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中当之无愧的死门,入西域者,逢三九之数必死无疑。年轻人,你命不久矣呀。”
对于说书一事,说书先生向来有自己的坚持,绝不可违背一个“真”字,故而平生所说故事从无一个皆大欢喜,不是修桥补路无尸骸的悲剧结尾,便是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恶无人收,让人恨得牙痒痒。
这也致使他生意向来惨淡,在说书上从无半点收成。
但是于占卜算命、定人吉凶祸福而言,可就要便宜行事了。
说白了,此中经营之道,无非就是一惊二吓三忽悠,外加一个自抬身价。
当然,一定的眼力与寻常术数手段自是不可缺少。既然眼下忽悠与自抬身价不好使,可不就剩下“惊吓”二字了。
果不其然,这番话一出口,那年轻人果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说书先生心中一喜,赶忙趁热打铁道:“年轻人,若是心中存有疑虑,大可不妨一试,若是算得不准,老夫也不收你钱,如何?”
第6章 天命莫测
若是惊吓有用,接着便以“利诱”放松其心,看似人畜无害之间,慢悠悠谋划对方的钱囊。
所谓“撼大摧坚,徐徐下手,久久见功”,说的便是此理。
当下说书先生用最快的速度,将桌案上的醒木、扇子、手帕搁置一边,又变戏法似的从老槐树后头拖出两张椅子放在桌案两侧。自己坐在其中一张上,翘首以待。
视野之中,那年轻人果然已经转过身,缓步来到对面。
说书先生点头示意。
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啧,好漂亮的梅花篆。”说书先生一眼便瞧见了这年轻人悬在腰间的木剑,信手拈来道,“梅花篆,乃是以篆体为骨架,以光、距、位、色、墨诸多笔法,将梅花嵌入其中,使二者浑然天成,融于一体。
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
嗯,莫非这其中‘念久’二字,便是公子的名字?”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久思得允,否极有良。”说书先生赞道,“好名字,好意境。”
“我娘当初给我取这名字时,可并无此想法。”对于说书先生的极力夸赞,本姓为陈的年轻人摇摇头,如实道,“念久,乃是取‘念佛十心,久孤于世,必定往生’之意。”
“哦,原来如此。”说书先生脸色并无半点尴尬之色,大笑道,“那也是好意境。”
陈姓年轻人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忽然道,“看先生这身行头,醒木、折扇、手帕样样俱全,显然该是个说书之人。怎么,为何还要做算命的营生?”
“呵……行走江湖讨生活,技多不压身嘛。”说书先生身子前倾,两手小心翼翼撑在桌案上,神秘兮兮道,“年轻人,也不瞒你,说书只是老夫讨生活的一种本领而已,算不得高明。但是于这‘测吉凶,定祸福’的算命本事,老夫倒是颇有心得。”
陈念久无声一笑:“先生适才说我命不久矣,那便劳烦先生算上一算,看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亦或者说,我此行的吉凶祸福……到底如何?”
说书先生默不作声。
陈念久心中了然,探手入怀,摸出一枚通体雪白的玉佩递了过去:“我身上并未带钱,但这块玉,料想还值些银子,先生若是算得准,这玉便算是酬谢了。”
说书先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知此玉不凡,不过他并未去接,只是笑道:“好,一测便知。”
陈念久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桌案,笑道:“既要与我算命,为何连个抽签的签筒都没有?”
“老夫算命,用不到此物。”
“那生辰八字?”
“也不用。”
“那用什么?”
“测字即可。”
话音未落,说书先生已从孙女那里接过一只水囊,朝着桌案上倒了一滩水,笑道:“你心中想一字,在这桌上蘸水写下来便可。”
陈念久失笑道:“先生还真是节省,连纸笔都不用?”
说书先生禁不住老脸一红。
站在他身后的小孙女,神情略显紧张地看着对面这个人,心里多少也有些害怕,担心惹了人家不快,又像往常一样,被客人把自家的桌子给砸了。
好在这瞧着模样就不坏的年轻客人并未纠结这一点,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伸出那只包裹着白布的右手,颤巍巍落在水上,缓缓移走。
说书先生眸光顿时一凝。
此前便觉得这人好生古怪,这般热的天,他竟穿着如此厚的棉裘,额头上不见一点汗渍。而眼下,他的手掌,又要以白布包裹,这是为的什么?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隐约间,说书先生竟从那白布之上,隐隐瞧出了斑斑血迹。
说书先生心底顿时咯噔一声:怎么,难道他不止是个外乡人,还是个杀人越货的强人不成?
一个字很快写好,陈念久迅速收回右手。
说书先生定睛一看,是个隶书写就的“道”字。
“先生可以测了。”陈念久说道。
说书先生喉结滚动,勉强咽下一口唾沫。
“这……这是个道字。”
费了好一番功夫,他才捋直舌头。
“道之一字,分两部分组成,一为‘首’,一位‘走’。”
说书先生先前说没错,测命算卦,他的确擅长,也颇有一些门道。很快,便就侃侃而谈:
“这‘首’嘛,很简单,乃是万物之长的意思,也指富贵,荣华。至于这个‘走’字,为‘道’的左右结构,根基在左,其方向往右,取自西往东之意,这正好应在了公子打西边而来的事实。而既然要成‘道’,这‘首’就必然要走。”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抬起头看了陈念久一眼,见对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接着道,“若是老夫说的没错,公子想必生在富贵人家,因为某些事情不得不走,而现在,又重新回来了,对吧?不过寻常殷实富贵人家,还撑不起一个‘首’字,其该当有千般要义才对。”
“‘首’放在庙堂之中,特指一国之君;放在世家之内,便当为勋贵子弟;放在江湖之远,就该是宗门大派之主;放在天下人可触不可及的修行界中,理应是各家各派始祖。
比如修行诸脉中,那儒家至圣先师孔圣人,释家灵山佛主如来,道门太清宫太清道祖等。而这个‘首’字用在公子的身上,自然也就代表着公子身份必然不凡。”
陈念久面色不变,却出声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言语,“先生跑题了,我今日只问命数,不问其它。”
说书先生再次一惊,暗暗蹙眉。
当今天下修行日盛,乃是波澜壮阔大时代,一宫二殿三宗四门,十方势力,旷古绝今。
但因修行之事极重根骨、资质,常人难以企及,所以更加心向往之。
故而寻常百姓人家,若是听到这玄之又玄的修行之事,定然满腔好奇,欢喜地听他继续讲下去。哪里会像面前这个年轻人,对此根本没有半点在意。
像是轻视,又像是根本不看在眼中。
莫非,他还是修行中人?
说书先生心底暗叫糟糕,想着此番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蒙混过去的,叹息一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掌心三寸,可测命中八尺’,公子若要问命数,还须再看您的手相。”
“手相?”陈念久重复了一句,摇头道,“这怕是不行。”
说书先生道:“字里可窥人,相中可察命,若算命数,不看手相怎么行?”
“你当真要看?”陈念久眯了眯眼睛,一双狭长丹凤眼内勾外翘,延伸到太阳穴附近,开合间有神光逼人。
“这是……自然。”
“好。”陈念久不再拒绝,抬起右手搁在桌上。
“还需、还需公子解下这些布带。”说书先生小心翼翼道。
“……”
两人目光对视,僵持了片刻。
陈念久无声一笑,依言解开手腕上白布带的打结处,用力一扯。
只听“刺啦”一声,缠绕住整个右手掌的布带高高扬起,一团暗红色的血珠,随之被带出。
说书先生的目光下意识便被这血珠吸引住,脑袋微微上扬。
下一刻,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猛然间毫无预兆地钻入鼻中。
“啊——”
身后,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骤地划破寂静的老龙城。却是那个手捧着破旧水囊的小姑娘,两眼呆滞,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没有任何防备之下,她惊得魂魄几乎离体,眼睛一翻,直接昏倒了过去。
老槐树下,刮起阴风阵阵。
说书先生狠狠打了个寒颤,鬼使神差的,他低下了头。
嘶——
说书先生顿时猛抽一口寒气,喉管之中传出的咕噜声,就像乡野间野驴发出的最难听的喊叫。
呈现在他面前的竟是……
好可怕的一只手掌!
不,与其说是手掌,倒不如说它完全是由一堆白骨勉强拼凑而成的手掌模型。
森寒的骨茬上,带着一丁点儿的血肉,流淌着溃烂发黄的浓水。每一节指骨与手背上,都能清晰见到骨裂缝隙。而裂痕中,又穿插着一枚枚钉子,将这些骨片完全钉住,才不至于松散。
说书先生终于明白了一个词,何为“形销骨立”。
如此诡谲、触目惊心的一幕,让他根本无法顾及到身后已被吓晕过去的孙女。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心脏更是止不住抽搐,迫切地想要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去看这仿佛每多看一眼就要少一年寿命的可怕画面。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闭上眼睛。
反而死死盯着桌案上的那只手骨。
美人在骨不在皮。
占卜算命,定人吉凶祸福,同样看骨不看皮。
观骨。可知命。
说书先生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愿放弃这足以镌刻在算命史册上的难得机会,他死死打量,缩在衣袖下的手不停掐指计算着什么。许久之后,说书先生牙齿打颤道:
“七衰九败?”
“死煞聚顶?”
“天煞孤星?”
“天虹化凡?”
“绝世凶命?”
……
说书先生用几乎带着哭腔一般的嗓音,每说出一个字,自己的精气神都要萎靡一分。
而手骨的主人,披着厚重棉裘的陈念久,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突然,说书先生那双浑浊而苍老的眼睛猛地一亮,想起了桌案上这个年轻人先前写下的那个“道”字。
“道之一字,分两部分组成,一为‘首’,一位‘走’”
“‘走’为‘道’之左右结构,根基在左,方向往右,取自西往东之意。”
“‘首’放在庙堂之中,特指一国之君;放在江湖之远,就该是宗门大派之主;放在天下人可触不可及的修行界中,理应是各家各派始祖。”
“欲成‘道’,‘首’必走。”
先前自己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脑海中闪现,说书先生抬起头来,眼眸光采熠熠,“西域……自西向东……首……走……”
“公子,难道您是……”
说书先生以为自己猜到了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咔——
然而便在这个答案几要出口的万分之一刹那,目光所及的对面,在陈念久身后相隔不过半尺之远的空荡荡半空中,突然涟漪四起。
一道七彩霞光起于虚无之间,方寸之内便有雷霆万钧之势。
空间仿佛都生出裂痕,一根不知究竟跨越多少重空间的凌虚一指,“笃”的一声,刺在了这说书先生眉心处。
说书先生脑海间登时一片空白。
那个答案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虽无伤,但此刻间的记忆,却被人以大神通之术强行抹去。
模糊意识间只余下九个字:
天命不可测——
谁测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