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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第15章 等待

书名: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字数:6013 更新时间:2024-11-16 13:06:43

1.

次日上午九点,陆援朝被推进手术室。

临行前,她躺在床上,小女儿陈雨用力捏捏她的手,像小时候她带女儿们打针时,常说的那样,“别怕!”陈雨还故作轻松,加了一句,“嘿!抽根烟的工夫,你就出来了。”

陆援朝笑了,这是陈雨故意和她打趣,并用了他们家的一个典故。每每陈抗美想形容一件事做得快,便会说,“嘿!我抽根烟的工夫。”而陆援朝总会怼他,跟着来一句,“哼!是一包烟的工夫吧!”谁带的孩子像谁,打小,甜甜想说一件事她马上能做完,都会竖起一支手指,奶声奶气用“一根烟”表示。

此刻,陆援朝又哼上了,也咳上了,“一条烟的工夫,能出来就不错喽!”

从病房去手术室前,大女婿孙大力拿着一只牛皮纸文件袋进门。陈雨给姐夫一个神神秘秘的眼色,孙大力像接头的间谍似的,领会个中意思,神秘地点点头。两人在陆援朝的病床前完成了交接。牛皮纸袋里装的是钱,陈雨的卡,孙大力去取的,整整一万块,厚厚一沓,如一块砖头。文件袋大,孙大力以钱的形状为基准,将袋子折了两折。陈雨接过牛皮纸袋,掂了掂分量,扬了扬手,对陆援朝小声道,“放心吧。我去找一下李大夫。”

陆援朝长吁一口气,果然放心了。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想法,别看她平时省的人神共愤,马桶水箱里都要放一个废弃洗发水瓶,好缓解充沛的水量,达到省水的目的;手术这种事,她却觉得,医生不拿好处,不可能给她好好开刀,三天来,她嘀咕不下三十次,为什么复发,一定是当年没给够医生红包,医生没好好开刀,才会留下后遗症。

陈雨懒得和陆援朝辩,却也就此和引荐李大夫的沈金金通了个电话,沈金金的意思是等手术完了,请李大夫及其团队吃个饭感谢一下是应该的,“红包?算了吧,我们很熟。你给人家,人家也不会要的。”

陈雨消失了会儿,再回来时,自然不会让母亲再看见牛皮纸袋。稍后,陆援朝被医护人员送向手术室。手术室的门蓝色,包铝合金边,共两扇,大的那扇占门框三分之二,门上开着窗,两扇门关上,整体看来像巨型冰箱,冰箱上没有冰箱贴,只有硕大的两个数字牌挂在门框右侧,“34号”。

陆援朝在34号手术室共呆了六个小时,她对手术最后的记忆是,头顶的灯,亮成一个巨大的斑点,亮到让人恍惚,像那天她晕倒前看到的日头。正式手术前,她还和护士、李大夫分别说了几句话,他们穿着密不透风的蓝色手术服,声音自口罩中闷闷传来,似晨钟,似暮鼓。麻醉像一阵幽幽的风拂面而来,无色无味,接着,无感觉,意识渐渐消散,眼前腾起雾气,什么都模糊,什么都看不见,陆援朝居然也不想看清楚,不想捉住残留的意识,她的呼吸逐渐沉了,身体轻了,像一片羽毛在春天的树林里飞,又像一片树叶吹落在一堆树叶中,接受阳光柔和的晒。好舒服啊,久违的、完全不痛的肉体,全裸、真空套在病号服中,陆援朝想,这是不是死亡的提前排练呢?如果死亡就是这样平静、安详、甜和黑,似乎没有什么可怕的吧……

陈雨则在一旁的窗台上,捏着笔,在护士递过来的一打东西上签字。“陈雨”俩字,她这辈子少说写过两万遍,但2018年8月8日的签名,是她最难忘、最狼狈的。陈雨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她将手按在一旁的小桌板上起码两分钟,才控制住,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还是高考考第一门课语文时。与高考时的抖,不同的是,高考她有底,而妈妈的手术,她没底。

签完字,家属能做的只有等待。陈雨坐在白色塑料椅上,背紧紧贴着椅背。手术室外的等候区,贴心的配着空调,可她的身上还是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甚至,她能感受到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脊椎流下来,滴进腰窝,和她从额头滑落到腮边的那颗,遥相呼应。

昨天妈妈絮絮叨叨安排姐姐的房子、她的钱、未来的产权,又提起老家的堂弟、堂侄,逼着姐夫做承诺,新买的房子将永远保留甜甜一个房间等等,那分明是交代后事。别看妈妈平时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推进手术室前,她的眼神中,极力遮掩,却难以掩盖深深的不安和恐惧。当自己俯身靠近手术车上的妈妈,告诉她不用担心,睡一觉就好了,李大夫那儿,都打点好了,一定没问题的。妈妈没有回应,想来,她既是虚弱,又是她强惯了,不想在儿女面前表现出太多脆弱。

第一次害怕亲人从身边离去,能做的只有担忧和祈祷。陈雨换了个姿势,她双手十指紧紧扣成一个球状,用右手拇指的指节抵在眉心间,不多时,她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一缕红,还有一丝丝青,红是眉心间的印,青是因紧张凸起的血管。

她口中似乎在呢喃着些什么,没有人能听清,主要是没有人。

第15章 等待

孙大力一会儿出去抽支烟,一会儿拿出手机看看几点,时不时还要回答两句陈晴的提问,像“怎么还没出来?”“现在呢?什么情况?”之类的,时不时和陈雨说上几句话,两人都有一搭无一搭,明明上句说着什么,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毫无关系的下一句,

比如,孙大力说:“郎因今天能回来吗?”陈雨答:“怪不得我姐总说监考最无聊,现在比监考还无聊,监考至少不用自己考,现在比自己考还难熬。”孙大力又说:“妈肯定没事儿。”陈雨又回:“壮壮今天几点比赛?”聊没两句,又陷入沉默。他俩你坐下,我起立;你转圈,我徘徊。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自动屏蔽了,此刻,他们共享一个名字,“陆援朝的家属”。

俩小时时,陈晴打了一通电话来,“还没出手术室吗?”她问,答案显而易见。

三小时时,陈晴直接发了视频连线来,她焦急的问询,配合跺脚的“咚咚”声,看环境,她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辉州的天是阴的,云黑且重,即便在屏幕里,亦能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还要多久?”陈晴责问孙大力,孙大力咋能给出准确答案呢?陈晴习惯性地把孙大力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去问妈的其他病友啊?打听一下不会吗?”“手术前,没和大夫沟通吗?总有个大概时间吧?”

“你讲不讲道理,你问我,我问谁?”孙大力俊俏的大叔脸上现出一缕莫名其妙,分辨之际,眼角的鱼尾纹清晰了。

“我和小雨说。”陈晴一副懒得理你的样子,她清脆的声音冲破了屏幕,孙大力依命把手机递给陈雨,陈晴把问孙大力的问题重复一遍,陈晴声音的分贝大,陈雨本能地把脸一偏,眉毛皱成一高一低,对镜头,她压低声音、缓缓对姐姐说:“妈这次手术非常复杂,手术前,我和大夫当然沟通过了,好几个专家会诊呢。没有人知道要多久,包括主刀大夫。”“那只能等?”陈晴带着哭音,樱桃小嘴无意识地撅起来。“不然呢?等吧,都只能等。”

“我真的不能想象没有妈妈会怎样,我们的生活会怎样?”陈晴的情绪必须有人帮她消化,她对妹妹倾诉道:“昨天一晚上我都没睡好。”“好了,我和壮壮,要去比赛场地了,回头见。”她将电话挂断,殊不知电话那头的妹妹和老公都为之感到轻松。

四小时时,陈晴发了一条朋友圈,一个双手合十的祈祷符号,她写道:“不安与躁动,时间似乎都是静止的。哎,我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和坚强,当最爱的人遇见坎坷,你懂的。”她@了陈雨和孙大力。

2.

陈晴发完朋友圈,合上折叠式手机小巧的盖,她在鼻梁上卡上一双红边无镜片眼镜,以遮挡一夜几乎无眠的眼。

她穿了一件红旗袍,前襟盘扣像一枝梅花,有逻辑地斜着,勾勒出她美好的胸型,远远看去,她的身材如一只宝葫芦。旗袍取“旗开得胜”之意,潞城每年高考,考场前一批类似打扮的妈妈们,壮壮的比赛多,为此,陈晴提前“旗开得胜”十来年,并准备了不同季节的“旗开得胜”。

曹操杯朗诵比赛的复赛在辉州师范大学内进行。暴雨在来的路上下完了,目前雨量已收,雨,只能算斜斜细雨。雨打沙滩万点坑,校园内,有植物的地方,均一片泥泞。

考场在师范大学大礼堂的一楼,家长们在走廊外排排站。离礼堂最近的一对八角亭,水顺着亭的飞檐往下流。

复试分三轮,十个小组进行。第一轮,必选篇目朗诵,第二轮,现场抽取一篇朗诵,第三轮,抽签,按主题即兴演讲。第一轮、第三轮必须脱稿,第二轮可以拿稿子。比赛分三天进行,每个小组,每日,比完一轮就走,一轮俩小时,当晚出当日轮的分数。三日后,汇总总分,决出名次。

走廊下的家长,三十四人,有目测是一家子、夫妻来一起来陪考的。壮壮排第三组第七个表演,比完的孩子和家长要马上撤,陈晴默默算了下,参加复试的孩子在两百人左右。

第一个孩子已经出场了。

“怎么样?怎么样?”孩子爸妈围过去,别的爸妈也围过去问。

“挺好!手拿把攥能进决赛!”这是个自信的孩子,信心满满表示。

“评委严吗?”另一位家长问。

“我没朗诵完,就叫停了,他们就打分了。”梳着小分头,被发胶理出一条清晰发线的小娃实诚地说。

“糟糕!”陈晴听见,暗道,壮壮的风格是起头平,越说越好,要是开头就被评委打断,给分了,是显示不出他的真实水平的。

好闷,一颗心挂着两处,陈晴走到僻静处,解开旗袍的第一粒扣子。

缓解不了陪考的焦虑,她把注意力转到母亲的手术室,再次拨通了孙大力的电话。

3.

“还没出来?!”陈晴说话的背景音是流水声,师范大学大礼堂的尽头,挨着假山,假山有道人造瀑布,下雨天,水势更大了。

“还没。”孙大力答,他想引开陈晴的注意力,关切地问壮壮的比赛,这可打开了陈晴的话匣子。

孙大力嗯嗯啊啊,只听不发表意见,时不时加上一句,“孩子不容易,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晚上吃点好的吧!”“重在参与。”“过程比结果重要。”

陈晴似乎忘了陈雨和孙大力在一块儿,和孙大力对话完,接着给陈雨拨。

陈雨知道姐姐是一点大事都耽不得的,从小到大,她习惯充当姐姐的树洞、垃圾桶、解压阀,无论是失恋、婚内的小纠纷、婆媳关系,还是工作上有烦恼、和同事有矛盾等等,姐姐都要向她直播,让她二十四小时随时就心情答疑。有时,陈雨可以自顾自地忙,把陈晴的电话开着外放,当广播听,而陈晴只要表达,只要有听众,只要有安抚的言语,就能满足。今天,陈雨心乱如麻,实在无力安抚姐姐,

她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把垂落到额前,遮住半边脸的超厚黑发往后一撩,三根水葱似的指头插进头发,触到头皮,顺势揉了揉痛的穴位。

等她的手从乌云堆般的黑发深深处拔出来,转而去捏眉心的红印,她疲倦地说:“有什么消息,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你,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另一个视频连线进来了,是大强的微信发起的,陈雨通报姐姐一声,挂断她的,接起大强的。

“姐!”大强喊了声,身后传来“哒哒”拐杖触地的声音,是陈抗美,镜头迅速切换到陈抗美的脸。

“你妈手术情况怎么样?”屏幕中,陈抗美几天也似老了好几岁,两只眉尾像两个白扫把的腿,陈雨不由得心酸,她如姐姐所愿,抹了一把脸,嘴唇微张,嘴角扯了扯,看起来有些笑模样,却现出了法令纹。她说:“爸,妈就快出来了,是北京最好的医生主刀,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别担心,抽根烟的工夫。”陈雨想哭,又抹了下脸,咬咬牙,笑了一下,“这几天有劳大强、付霞了。”她看见付霞的身影在客厅一闪。

3.

正说着,陈雨的背被拍了下,她条件反射一回头,肩膀被来者一手搭住。她抬头一看,竟是丈夫郎因。郎因三十来岁,中等个头,皮肤白,脸型上宽下窄,下巴倒是翘的,脸上有几粒痘,眉和眼的距离都开阔,齐头帘,但梳成三七开,眼有卧蚕,唇有唇珠,不笑的时候像笑,笑的时候像困惑。郎因是满族,朗姓即钮祜禄姓,据说,郎因的祖上在清朝当过大官,还不止一位。郎因身上有满满的少爷气息、吊儿郎当、松松垮垮的气质,哪怕如今他只是个普通公务员。

郎因凑在手机前,和岳父打了个招呼。那边视频断线了,这边,陈雨呼出声,“咦!你不是晚上才到北京吗?”她的心居然“砰”跳了下,可能是欢喜的,是这几日来,唯一的心情亮色。

郎因背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他扶扶肩带,大剌剌地笑着,他又拍了下妻子的肩,一口京片子,脱口而出:“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回家,急着咱妈的事儿,我麻溜来了。”

“来啦。”孙大力从塑料袋中,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郎因。郎因接过来,客气道:“姐夫这几天,多亏你了。”孙大力宽厚地一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哎,咱们自家人,别说客气话了,都是应该的。”

郎因和陈雨结婚七年,孙大力一共见过郎因二十来面,但男人之间联络感情总是方便,是谁敬谁的烟,陈雨没搞清,只见郎因一口气喝了半瓶水,看来是真渴了,他拧好瓶盖,将水搁在椅子上,两人推开手术室旁的角门,到楼梯转弯处,吞云吐雾加等待去了。

郎因落地后,第一站即医院,他没把行李送回家,那只大号、灰色、28寸箱子,靠墙立着,安静地呆在靠椅一旁。陆援朝进去四小时五十二分了,陈雨的目光落在箱子上,箱子提醒她,它的妹妹、26寸的那只,前几天出差还用过,水烟寒、辣椒、山城、于小航、风情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转,不知道前方的拍摄怎么样了?采访顺利吗?拍的素材能用吗?算了,不想了,所有事,等手术完了再说。

郎因的到来,并不能缓解陈雨的焦虑,但能让她多些踏实、安全感,思绪终于不再飘忽了。陈雨发消息给闺蜜曾文文,“甜甜怎么样?还乖吗?她爹回来了,我下午去接。”

又抽了几轮烟,又徘徊、转圈、坐或立,各种姿势,每个人尝试一遍。

六小时零七分,手术室的门开了。

陆援朝被推出来时,麻醉劲儿过了,意识仍然是模糊的。陈雨、郎因和孙大力赶紧跑过去,围在手术车前,“妈!”“妈!”他们叫着,陆援朝徐徐睁开眼,看到家人都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又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她微弱的声音,像是“哼哼”,呻吟着疼,又像是“嗯嗯”,对几声“妈”的回应。她连郎因的到来都没反应过来。

接下来,孙大力陪护士将陆援朝送回病房,郎因陪着陈雨,急向李大夫询问手术的情况。李大夫的颧骨处有一圈被口罩勒出的印,他“咕嘟”喝了口水,陈雨“咕嘟”咽了口口水。她怕李大夫说出,她不愿听到的消息。还好,李大夫眼镜片后的目光告诉她,一切顺利。“手术很复杂,肿瘤挨着的神经很多,割是割干净了,但会影响到哪里,现在还不知道。术后,你母亲不能过于用力,也不能干重活,不能大喜大悲,等活检结果吧。”

“谢谢,谢谢!”陈雨声音有些嘶哑,她的圆眼睛里流露着对李大夫感激,她还想问些什么,可不知道具体该纹为什么,她不知不觉拉着李大夫的袖口,被郎因及时把手拉回,郎因拽着妻子的手,一齐向李大夫鞠了个躬,李大夫扶扶眼镜,说:“我先走一步,今天还有两台手术。”郎因目送着他,“您先忙,您先忙!”

“走吧,去看看妈。”郎因拉上箱子,对妻子说。

“郎因,”陈雨抓住郎因公文包的肩带。

“怎么了?你?”郎因疑惑的时候,却像要笑。

“扶我一把。”郎因用手托着妻子的肘,扶着陈雨,他发现一向坚毅的妻子,瘫软半边身子,挂在他的胳膊上,“脚站麻了?”他问。陈雨不答,几十秒后,她能走了,脚步竟有些踉跄。

“壮壮出来了!”雨过天晴群中,陈晴发来消息。

“妈也出来了。”孙大力语音答。

“太好了,好消息,壮壮没怯场,没中间被叫停,”听得出陈晴声音中的欢快,“快,你自己跟爸爸说!”是壮壮在说话,“评委老师让我从最高潮开始朗诵的!”

“好,都是好消息!”隔了十分钟,群里剩下的三个人纷纷表示、复制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