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英拔腿就去找了徐影。

气坏了！高低得找个人吐吐槽！不然要憋出什么毛病来的！

这种事去找小老婆自然是丢脸的，大老婆不就应该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吗？

然而，风驰电掣冲到了凤仪宫的楚英就晚了自家儿子闺女一步，儿女们先进入了徐影的书房，随后书房的门便关上了。

当然，帝后已经和好，楚英要这会儿想进去的话，徐影也不会不开门。

但楚英突然有点想偷听——儿子闺女刚从宫外回来，应该知道了这甚嚣尘上的谣言，孩子们和母亲比较亲，估计会说起这件事。

阿影会怎么说？

这样的好奇让他直接冷眼扫过了凤仪宫的诸宫人，皇帝陛下那杀气一展开，匆忙迎上来的萧尚宫也好，匆忙要去书房请徐影出来接驾的宫人也罢，都乖乖住了脚步。

皇帝陛下便得以大大方方迈到了书房门口，也没有猥琐得耳朵贴门上偷听，习武之人大多耳聪目明，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能听到里头母子的谈话。

场面确实非常温馨。

徐影每日都要问过一双儿女今日都学了什么，有没有没听懂的地方，留了什么课业，两个小家伙也不是朝堂奏对的语气，就是撒娇一样讲着今日的趣事，末了，楚瑜给徐影说：“阿娘，今日儿子回来的时候在马车上听了有百姓在议论父皇……”

“哦？”徐影也没当回事，“议论什么？”

小太子便细细地把事情给徐影说了，小家伙自从跟了无双之后思考能力爆棚，区区八岁都知道和母后讨论政治主张了：“父皇会不会因此而生气啊。”

“怎么说？”

小太子就开始说了，自家父皇从登基开始就是法家“法、术、势”的思想，各种尊重世家尊崇读书人，为的就是重新树立士农工商的阶级分野，而君王比士人更高一级，当普通老百姓自觉低读书人一头，读书人更自觉地低了君王一头，如此建立了相对稳定的统治结构，还保证了君王的法统与威严，方能长治久安。

徐影看着小太子摇头晃脑的模样，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楚瑜说得认真着呢，不防得了徐影一笑，反而把他整疑惑了：“阿娘笑什么？”

“我笑……”徐影的目光飘忽了起来。

你猜，如果你父皇听到了这番话，他会怎么想？

是“啊对对对，我儿子对我的执政思路理解得很到位嘛！骄傲！”

还是“我尊崇世家尊重读书人只是因为我自己没文化所以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而已啊，完全没想这么多诶……”然后“啊哈哈哈哈歪打正着以后这就是我的执掌纲领了，法家是吧朕记住你了！”

但是这样的话……实在是过于诋毁孩子父亲了，在孩子面前讲还是太残忍了，徐影想了想，试图略过了孩子问她笑什么的问题，转而道：“难道这个谣言就一点好处也没有了？”

“嗯……”楚瑜道，“孩儿认为还是有的。”

“怎么说？”

“人一般不会把自己想得太坏。”楚瑜道，“此次的谣言说白了就是拉近了父皇和百姓的距离，让百姓们发现父皇和他们一样的人。这‘一样的人’，能是什么坏人呢？”

徐影看着侃侃而谈的小家伙，已经颇有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了，笑问：“还有么？”

楚瑜这下就有点懵了：“嗯……”

“阿娘。”小公主楚湘却开口了，“我可以说吗？”

“可以呀。”徐影笑道。

楚湘便道：“戏文里一般的写法是，皇帝是好的，百姓是好的，但是贪官和恶霸不好，这时候皇帝就派了忠臣拿了尚方宝剑去收拾贪官，等贪官和恶霸都死了，百姓们就会欢呼皇上万岁，之前那贪官和恶霸做下的坏事，也就一笔勾销了，王朝还是那个王朝。”

小公主今年六岁，还是个小小少女的模样，说这话说得摇头晃脑，带得头上包包头的两个小铃铛发出了叮铃铃的脆响，可爱万分。

就是说的话内容略凶残。

不过这落在徐影眼里倒是我家闺女哪哪哪都好，笑着搂了楚湘，亲了亲楚湘的额头：“阿娘的小公主，长进很大嘛。”

楚湘就在自家亲娘怀里，可可爱爱地笑了出来。

就是楚瑜还是有点小迷糊：“妹妹什么意思呀？”

“笨蛋哥哥。”楚湘笑道，“是奸臣是恶霸谁说得清呢？保不齐那就是君王派下去干些不太好明说的活儿的人呢？”

把人家派出去，人家把事情办了，你这时候再一反手把人杀了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岂不美哉？

楚瑜：！！！

就包括在外头偷听的楚英，那一瞬间都有自己天灵盖被掀翻了，小冷风吹拂着他那跳动的大脑的错觉。

……绝啊！

这样的统治之术不是比什么纯靠“威势”好得多么！

徐影还笑着把呆雁儿一样的儿子揽入怀中，笑着刮刮儿子的鼻头，又点点闺女的眉心，笑道：“其实在阿娘看来，你们父皇一开始压根就没有必要讲什么威严规矩，法家的治国思路在你们父皇身上不适用。”

“啊？”两小只连带外头那一大坨一块懵住了，外头那一大坨不好表达什么，里头的两小只已经问了出来，“怎么会？”

徐影笑道：“白马之盟的故事，先生给你们讲过了么？”

讲过！

小公主在母亲面前可会表现，开始讲起了故事——汉高祖也是起于草莽之间，聚集了一帮老兄弟得了天下，汉高祖在垂垂老矣时，为保刘家天下，斩白马起誓，约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汉朝的一干开国老臣们歃血为盟，最后倒也守了诺言，在吕氏乱政之后，周勃陈平迎汉高祖四子为帝，保了汉家天下。

“好丫头。”徐影亲亲闺女，再看向儿子，“瑜儿，汉高祖好好一个皇帝，不立汉典，不入法度，反而和山匪盗贼的大当家一样歃血为盟，难道就不担心什么帝王威严受损了么？”

楚瑜“嘶”了一声，陷入沉思。

徐影笑了笑：“阿娘换一个问法，汉高祖此举，影响他做皇帝了么？后世对他的评价如何？”

臭流氓——他会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能洗着脚见很重要的大臣，他的一举一动就……就和那什么帝王威严半点关系也没有，老流氓得一匹。

但不失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大秦武德充沛，统一天下，却因为种种原因再次四分五裂，是汉高祖以郡国并行的智慧，花了高祖惠帝文帝景帝历代的努力，才真正让这片土地有了“大一统”的思维，如若不然，真要让项羽得了天下，如项羽所愿地分封诸侯，到如今，天下要分割成多少个国度，要再混乱多少年。

光看看汉家天下共传承了四百余年，到如今仍然人心思汉，连楚英当时确立国号时都有纠结过要不要叫“汉”，就已经足见影响力了。

徐影这么问，还真把小家伙整迷茫了。

徐影继续循循善诱：“阿娘问得再简单一点哦，在法家的观点里，君王为什么需要有威严和神秘感呢？”

这个问题好答！

——当然是为了统治万民。

毕竟……万民凭什么被君王统治呢？

因为他英明神武？因为他战无不胜？因为他文采风流？因为他为天下之望？

开国皇帝，或许能占其中的一两项。

可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好汉，历朝历代开国皇帝英雄一世，传至后世开始昏庸不堪的也比比皆是，不说昏庸了，资质平平的君主，凭什么统治一个国家？

这个时候，就得靠那所谓的“天子之威”和“神秘感”了。

准确来说，要靠代代相传的法统，要靠君权神授的理论，要靠玄之又玄的天命，要让全天下都形成一种“天下就该是他老X家的”的共识。

“对啊。”徐影笑道，“所以，你们父皇拿威严干嘛？”

楚瑜眨巴眨巴眼睛，随即就是一声赞叹的：“对诶！”

他自己就是战神，他从马背上得的天下，他即便像刘邦那样离经叛道，在儒生帽子里撒尿，洗着脚见世家首脑，即便嬉笑怒骂脏话一堆，又如何呢？

他手里有兵，他战无不胜，哪个臣子敢造次？谁敢说他没有天子气象？

“所以说。”消化了许久，楚瑜才道，“现在对父皇来说反而是最好的状态——他统治天下的合法性丝毫不减，老百姓还以为他是个知错能改的好皇帝，将来即便哪个大臣有什么不好，他也只需要诛杀了那个大臣便是，总不会影响我大魏江山。”

徐影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两个小家伙，拨云见日。

连外头那个原本一肚子气的大家伙，都是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