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到地方的时候，姜映波正在溪边洗衣服。

正在干活的人就不可能多好看，姜映波也难免，穿的衣服并不贵重，头上的簪子也不过是个木质，腹有诗书气自华是真的，年纪大了眼角都开始有了细纹也是真的。

马夫人在大老远就试图和姜映波打招呼让她过来，姜映波歪头看了半天，然后选择低头洗自己的衣服，倒让马夫人尴尬得不行，想给徐影解释，但一句“陛下”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徐影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马夫人微微放心，但不能任由姜映波这么得罪皇帝呀，给徐影告了一声罪之后就快步走了过去，快速给姜映波说了几句。

姜映波这才微露惊讶之色，然后甚至放不下手底下的衣服，叮嘱了马夫人记得把剩下的活儿给她干了，自己就着水里的倒影大概捋了一下头发和衣服，随即转身，落落大方给徐影行礼：“陛下万安，陛下这边请。”

——待客之道，总不能把人家客人留在路上唠吧，不说留人家吃顿饭，喝口茶总是要的。

徐影自然跟着过去了。

并且，以姜映波面对徐影的从容，都让徐影颇有眼前一亮之感：“你知道我要来？”

“不算。”姜映波一边给徐影带着路，一边回答，“但想过倘若陛下来时，我该如何应对。”

徐影心里再给这人多加一分——徐影也见了不少和前朝皇室绑定的女人了，目前就姜映波会自称一句我。

还是那句话，无论是自己的习惯，还是知道徐影就吃这一套所以故意弄出了这一套，都可以夸一声有心了。

“那你说，朕是为何而来？”徐影再问。

姜映波笑道：“不好说，总不可能是为前朝妃嫔们各自谋个出路，陛下来兴师问罪的。”

“这么肯定？”徐影挑眉。

姜映波道：“以陛下的脾性，只会觉着此事办得好，还有可能直接允她们里有才华者参加女子科举，从何谈起怪罪？”

徐影笑了一声：“如此揣度圣意，就不怕犯了忌讳？”

“一来，即便揣度圣意是罪，君王掌杀伐决断之权，一念之间便能决人生死，世人焉能不揣摩？再者，揣摩圣意之所以是罪，是因为人总不希望自己所思所想均被他人所知，君王也是人，君王也不愿意自己被别人看得那么透彻。”姜映波道，“但有些时候揣度圣意就不是罪，君王巴不得臣下揣摩，揣摩得越是透彻，君王则越是高兴。”

徐影挑眉：“说说看，什么时候君王巴不得臣下揣摩，什么时候又不希望？”

“自然是私事不可揣摩。”姜映波开口，又起了些童心，笑道，“便如陛下到底有没有养男宠，养了多少男宠，和无双公子之间到底是互相欣赏还是男女之情……”

徐影“嘿”了一声：“你是真不怕朕生气啊。”

“陛下要气早气了。”姜映波笑道，还接着那个能不能揣摩的话题，“再说我也没揣摩呀，说说而已。”

徐影瞪了她一眼。

姜映波这才开始赔笑，接下来的话题就正经许多了：“倘若是国事，是君王准备鼓励商业，是支持丝绸之路，是大搞海运，是支持女子科举，是发展技术让耕地织布不再那么辛苦，别说揣摩了，倘若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王，应当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的心意的。”

徐影够了勾唇：“光明正大的谋算自然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可要是国事里有什么不便言说的阴谋……”

“陛下开什么玩笑。”姜映波说得大义凛然，“君王成为帝王的过程中或许有过谋算，或许用过手段，但做了君王之后，除了谋算敌国，在自己国内治国理政，倘若还做不到光明正大，这君王当的，我看也没多少意思。”

可以。

徐影在心头又暗暗点头——这和无双一直在教育自己的“直道而行”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都能和老母亲茶余饭后和自己聊过的“话本子就是想得出来，帝王都能为了讨好臣子去宠爱妃嫔，那帝王和楼里的姑娘有什么区别”多少都能对应上。

姜映波却还有后半句：“当然了，即便是对外，在我看来，用阳谋的君主始终是要比用阴谋之人英明。”

“怎么这么说？”徐影追问。

“因为破解阴谋很简单，只要提前知道便是了，但阳谋是能让敌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避免不了。”姜映波道，“就像……给敌国君主下毒派刺客，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是让敌国君主知道本国就是在从他国获得利益，就是在他国民众身上吸血，却拿这毫无办法，还得求着本国继续吸血，那才是本事。”

徐影好笑：“夫人此言，要做到怕是不易。”

“陛下不是正在做？”姜映波反问。

“哦？”徐影问，“何出此言？”

姜映波道：“陛下支持丝绸之路，太子殿下都亲自下了南洋，难道还真是为了给全天下宣扬我大魏国威？”

——你是在全天下范围内吸血！

北戎需要大魏的茶叶，一块茶砖在他们那里都能换一匹骏马，大魏的丝绸经大食人之手便能卖出天价，南越的香料在京中是暴利，我不信你在其中没有好处，就连太子殿下去开辟新的商路，你到底有没有准备把皇位给太子那说不好，但你肯定觉得这样吸血还不够，还得另外开市场吸。

关键，北戎拒绝不了你的茶叶，丝绸之路的尽头就是很喜欢东方的丝绸，不知道你和香料的产地是有什么内部协议但反正那边这么不辞劳苦地运香料过来肯定有利可图，他们的资源源源不断输送到中原来，而中原为此付出了什么呢？

茶树桑树属于你不去薅嫩芽和叶子也不会影响什么，倘若江南的织工们没有一份纺织场的活儿可以去做就只能在家里指望拿一亩三分地过活，香料贸易看上去很赚钱可是仔细观察，从来没有满载的黄金白银送出海去，那么那些黄金白银都去哪里了？我的陛下？

“但。”姜映波道，“我仍然要为天下人贺，得了陛下这样的明主。”

敛财之后，徐影并没有用来修宫殿，搞享受，她甚至都没有在楚英死后养它三千面首，不曾去泰山封禅，不曾去江南巡游。

“钱攒着总是要有个去处。”姜映波说得散漫，“陛下若是只想攒着——文景是选择了留给子孙，便成了自古君王都羡慕的一代名君，也成就了武帝的千秋霸业，陛下将来在史书工笔之下，逃不过一个贤字。陛下若想自己花了——没有花在修建宫殿庙宇，也没有用来奢侈享乐，用来修河道，给农户分发更好用的农具，或是给江夏的造船厂，补贴愿意出海开拓的商人，陛下将来，也会是一个贤字。”

徐影就安静地听她输出，半晌，轻叹：“夫人这马屁拍的，确实让人通体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