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两下......三下......魔夜灵的手腕非常稳，擦得轻柔认真，一边擦一边仔细的观察眼前这孩童的脸，这是一张微微发胖韶颜稚齿却不天真的面容，他为地尊一族，比寻常孩童看着更显成熟。

魔夜灵先是非常认真，而后有一下没一下边拭边道：“我都听母后说了。”

凡月呆呆的望着他，似乎并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

“你要记住，我父亲现在生死不明，姑且算我巫族亏欠你的，今后你便要时刻跟着我，只要我在，定会护你一世周全。”

凡月垂下被血污凝住的长睫，道：“我只要父亲母亲和姐姐......”

魔夜灵的手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他们都不在了，从今天起，襄都灵郾才是你的家。”

凡月猛地抬头仍是不能接受：“他们一定还在，他们还活着，他们不会丢下月儿。”

这句吼声带着歇斯底里，他其实早就在林中听到了此话，可是如今回过神来，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父母会死在他人手中。

凡月声音尖尖细细，带着撕裂之音，魔夜灵一把扯住他认真道：“你一定要面对现实，你虽小，但我知道你并不是痴儿，你要记住今后我巫族与万兽林的仇敌是一样的，只有我二人齐心你才能活着，只要你活一日，万兽林就只能姓百里！”

活着......要活着......这是凡月最后记住的一句话，忽然眼中的刺痛又席卷而来，方才那丹药竟压制不住凡月的通感，魔夜灵诧异，见凡月又卧在榻上不断的打滚，他心中竟阵阵抽痛，魔夜灵急忙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中，紧紧抱着他，一手抚着他的头，一手捏住他的臂弯，在他耳边不由自主的沉声安慰道：“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从今往后我来照顾你！让我照顾你，无论前路是何模样，我们一起走下去。”

怀中的人不断抽搐，慢慢的许的是疼的木了，许是魔夜灵的话见了效，慢慢的他的身子塌下，一切归于平静。或许就是这样，无论弑亲之仇有多痛彻心扉，无论肉体的疼痛有多刻骨铭心，此刻他需要的只是一个陪伴，一个能护着他拥住他安抚他的人，纵使身心疲惫，却不至于心如迷舟再无停泊......

......

日头还没有升起，殿内摆放的紫薇朱槿随着殿门打开灌入的强风左摇右摆，凡月猛地惊醒，下意识朝卧榻里缩了缩。

“凡月！快起来！”

是那女人的声音，凡月探出头，畏畏缩缩道：“去哪？”

“回万兽林！”

凡月瞳孔急剧缩小，颤抖道：“为......为何？”

女人慌张的掀开被子去看他穿的整整齐齐，一把将他从卧榻扯下道：“巫主还活着，结界还有灵力，我想了一整夜，如果将你带回去，说不定可以换回巫主！”

“可......可是那些人想......想杀了我......”

“我方才听玄衣军说你百里凡星跑了，既然你的兽丹不在了，我玄衣军也进不了万兽林，那便只能用你来换巫主，有了你，你姐姐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掌控花丹，万兽林的反贼不会任由她逃走，兴许我还有一线希望！”

说话间女人如同疯子一般，又将凡月狠狠扯了几把：“凡月，你莫要记恨我，我真的是逼不得已！如若没有这个消息，我定然会和灵儿好好照顾你！”

“......”

凡月呆愣，任由女人将她偷偷带出殿门，又是一阵呼啸声，他竟未来得及看一眼此地清晰的模样便被拽进马车一路疾行。

“对不起”是女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马车的颠簸掩盖了她的筛抖的身子，她不敢正眼多看凡月，而凡月的一只眼睛却在抱着伤口的白布空隙凝视着她。

女子心慌意乱，随着马车离灵郾越来越远，凡月情绪却越发平静，若是昨天白日里，他经历了绝望与恐惧，到晚上时他才迎来了死黑当中的一丝曙光，而此刻那丝唯一的曙光被慢慢掩盖，世界空无一人，黑暗混沌，无光无极......

“啪！”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疯狂的震荡和劈头盖脸的猛击将凡月砸的失去了意识，恍恍惚惚间，那女人哭泣：“你们放了巫主，我将这孩子给你们！”

一群噪杂陌生的狞笑响起：“哈哈哈，你用这没用的小儿来换巫主？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不不不！我没疯.......你们可以带他回去，这样就可以引来百里凡星......”

“百里凡星？”

几人诮笑：“巫主夫人，你不知道百里凡星昨日已死？”

“什......什么？！”

“你不会是受骗了吧？！百里凡星昨日已经被副林主杀了！”

“副林主？”

“对啊！纪沐云！”

“怎......怎么会？那巫主呢？”

“巫主？也死了！”

第二百章 番外：不想回忆你便记住现在

凡月隐约看见那女人呆滞当地惊愕不小，想来是掉入了叛徒的陷阱，不等女人再多说，身侧几个隐隐约约的绿林卫忽然高高举起了刀，道：“今日我们就是奉命来杀你的！没想到你把这瞎儿也一并带来了，也好，正好不留祸患！”

说着突然间其中一人举起利刃一刀劈向女人，女人正要用灵力抵抗，不想绿林卫身后走出几只守林恶兽，女人吓的瘫倒在地，那一道堪堪劈在她的头顶，顿时她后脑冒出潺潺鲜血，一股股流出，极为骇人！

女人似乎到死都没能接受事实，她瞪大双眼，表情可怖，随即栽倒在地，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凡月躺在地上，默默的看着她，心中空空冷冷，连害怕都已经不知是何，他任由几个绿林卫拎起，一把扯开他眼上的纱布，瞎眼的脓血粘在上面，这一扯，又生生撕下了一片皮肉，凡月倒吸一口凉气。

身前之人极为嫌弃，他一把将凡月推倒，又挥起一刀砍向他的脸面，一片血腥，凡月随即倒地，他喘着粗气，只觉得一切都疼到了极致，他已然绝望，绝望的没有一丝求生欲。

而那绿林卫爬他还会捡回一条命，随即又朝他后背狠狠砍了一刀，这一刀极深，凡月只觉得身体内有东西被撕裂，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天地一片昏暗......

剩下的只有水声......流的极快......像是初月河的水......

鼻中口中全是......水！

......

就在凡月以为自己已死之时，他的身体被人慢慢抱了起来，天地一片猩红之色，那人的气息非常熟悉，淡淡的檀木香......

像是书斋里的焚香......像是庙观中的佛珠木鱼.......

凡月用最后一口气努力睁着一只眼看向此人，果真是昨日救他的神仙！

他还是一身幽墨衣衫，冷冷清清......他用手化出一抹辉光覆在自己身后的刀痕上，又抚向自己的脸，一切疼痛突然消失不见，除了突如其来的困意和安定，再无其他。

恍惚中凡月听见渺渺苍穹响起一阵天籁仙曲，他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乐曲......

......

苟活之下，再无百里凡月，只有那永安城被胡大胆救回的傻阿蛋。

胡大胆与胡嫂都不是个好性子，胡嫂膝下无子，又看阿蛋确实可怜才将他带在身边，众人都道胡大胆和胡嫂是个善心人，却不知，日日夜夜他以傻子的身份受着非人的待遇。

若是胡大胆白日里猎回些大物，回来便对他不理不睬，可叫他逃过一劫，若是他猎不上什么好的，或者空手而归，晚上定要拳脚相加，久而久之，开始还会护着些的胡嫂亦是受不住左邻右巷嘲笑自己孩子是个瞎的又是个傻的，且自己相公对自己的影响，日子长了她对凡月也是非打即骂，虽不至重伤，但也小伤淤青接连不断。

凡月忍的久了也就习惯了身上总是带伤，实在被揍得厉害就假装不认得回家的路，在外面呆上几日，而这样的日子一过近十载。

......

这一日永安城上空都飞舞着喜鹊，凡月惊诧，心中总有莫名的兴奋，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是有莫名的预感，今后的日子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果然当他在自己屋顶看见墨流尘时，不亚于见到了太上老君下凡，那神仙公子翩翩绸缎长衣裹挟，一头顺滑的青丝垂在身后，他的样貌世间再无第二，只瞧一眼便难以挪开视线......

他竟然就在眼前，咫尺距离，伸手就可摸得到！不巧的是他记得他，可是眼前的神仙哥哥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不仅被他吓到摔下房顶，而且对他避之不及。

凡月几欲唤起他对自己一丁点的回忆，不惜揭起衣服让他给自己挠痒，让他看到自己后背的疤痕，可是他却真的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若说神仙哥哥是上天给予他的又一道曙光，那么之后便是艳阳了......

永安城的泼痞女霸王，邹府婢女顾凡星竟和神仙哥哥熟识，凡月虽察觉他身体有异，似乎失去了仙法，但是与凡间女子掺和在一起倒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这顾凡星臭名远扬，往日里也是个好欺负人的，他见了便尽量避开，如今她却进了自己院子......

然而让凡月震惊的是他二人离开之后......顾凡星在自家落下了一个东西，而那东西只有万兽林才有，也只有百里家才有，因为那是母亲给他和姐姐做的竹埙，这世间只有两个，再看上面的字“凡星”！

凡月极为震惊，他的姐姐竟然......还活着......

上天给予他机会，他便要牢牢抓住，无论如何他也要回到万兽林，因为他永远记得一句话“只要你活着，万兽林就只能姓百里！”

只要他活着，父母之仇便有机会得报！只要他活着，姐姐才能真正平安！只要他活着，一切皆是主动，他再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促他离开万兽林的实则是胡大胆与胡嫂的对话，那胡大胆长期在万兽林周边猎兽，偶然听闻万兽林多年前追杀一个瞎了眼受了重伤的孩童，对比年纪和穿着样貌不是自己家那傻子还能是谁，胡大胆起了歹念，他想要衬着凡月不注意，将他弄晕带去万兽林，用他换取些钱财也好让夫妻二人下辈子无忧，不想凡月并不傻，这些年他虽受尽折磨，但毕竟胡嫂日日供他饭食，也算是有养育之恩，可如今他二人竟如此歹毒，明知万兽林在追杀他，竟还要陷他与阽危之域......

而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走，他早已步步筹谋，若是加上这夫妻二人的横死，倒是对自己的计划锦上添花！

下手的时候，凡月并不难过，甚至心中未有丝毫波澜，他自小知道纪沐云喜留尖利长甲，而自己也蓄上已久，就待有朝一日能用得上，他深知神仙哥哥与凡星都是聪慧过人的人，自己这般先杀再放火毁尸定会让二人看出端倪，一切果真如他所想，百里凡月步步为赢，终是不再虎卧笼圈蛰伏下去了......

若说他在默默的为复仇铺路，那么这条路上的分支便是魔夜灵，只不过魔夜灵的分支是与自己的道路相融汇成了更大的通途。

襄都金甲军营中，凡月其实并未认出他，夜深且见面时间短暂，待到第二日时他才慢慢将他认出，魔夜灵近十载变化不大，只是更为邪魅漂亮！

说他漂亮有理有据，他美目扬兮，异瞳幽深，犹如鬼魅沉潭深不见底，臻首俊眉，且笑且撩，一副纨绔浪荡态势，但所谈之事却针针见血。

凡月早已察觉他对自己不似常人，但数年前他母亲所做之事却让他无法释怀。而魔夜灵亦是未将过去之事坦诚，屡次试探未果便也不再强迫他想起，只当是他受了刺激将那些不快之事尽数忘记。

不过过去之事可以不再提及，但此刻魔夜灵也并不想就此放过凡月！刚见之初，凡月面部可怖，身形矮小痴傻，他不仅不介意，反而觉得凡月甚是可爱。

对于魔夜灵的招惹和粘腻，凡月只当他性格便是如此不羁，再者他知晓自己的身份也定然会加以利用，如此想来倒也想得通为何堂堂巫主成天守在一个痴儿身侧。

而在他的计中计当中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他将他丢下独自回了灵郾，引开纪沐云大败金甲军，从头到尾的计策不可谓不算的巧妙，步步为赢然，而凡月可以理解他为了夺回襄都精心设局，却不能原谅他用凡星的性命来做赌注。

再次回到灵郾时，他是真心想杀了他，可无奈自己没什么本事，加之凡星并不知晓自己也参与了此局所以才不敢多做声张，本以为他二人就此结下另一个梁子，不想当天晚上，魔夜灵却来寻他。

“你还在生我的气？”魔夜灵难得没有吊儿郎当，一抹玄衣缓缓出现在凡月书案前。

凡月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他一直便是这样，若是心中发堵从不说出口，这个世界没有人能与自己感同身受......

见凡月并无反应，魔夜灵摊开衣摆坐在桌案另一侧意味深长的盯着凡月：“你果真生气了......若是心中郁郁便发泄出来吧，我定不会躲开。”

“哼！”

凡月冷哼一声，转了方向，用那只独眼努力的辨认书本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