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蔓延在晴芳的心头——她说不出原因，明明林轻岚此刻依然像从前一样瘫坐在那里，言语之中，却依然传递出了一阵极为强烈的压迫。

晴芳定了定神，依然像先前一样镇定自若，她低声问道，“……这其中的什么道理？”

“即便一个人受到的眷顾再多，手中的好牌一把，也总是会不断犯错。有些错能改，是缺点，有些错不能改，是弱点。”轻岚垂眸，又轻笑道，“而人总是有弱点的，一旦被有心人人抓住，陷入万劫不复……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晴芳冷叹了一声，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地笑意，“轻岚姑娘，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荒唐吗？”

“怎么呢？”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晴芳低声道，“你那么聪慧，又怎么会认不出现在的形势？这房间里只有你我二人，就算现在你让秦统领冲进来，他也抓不住我一点把柄。”

“那也未必吧，”林轻岚笑了笑，“不过晴芳姑姑不要误会，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追究什么，只是好奇，姑姑究竟是以什么立场参与到这件事里来的。”

晴芳低笑，“你说哪件事？”

“每一件。”林轻岚很快答道，“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每一件你做过的……伤及他人的事情。”

晴芳没有回答，她低下头，沾湿的手随意地在腰间衣服上擦了擦，她目光没有离开轻岚一寸，一言不发地，缓缓地走到了轻岚的身侧。

“所以，林茗的失踪……确实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林轻岚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有这样的能耐。”

晴芳冷笑了一声，并不相信。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我的？”

“如果不是姑姑有意给我留一些线索，我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吧。”林轻岚道，“毕竟这几日来，你做得实在太明显了。反而是我应该问你，为什么要把身份故意泄露给我看。”

晴芳笑了笑，她眼中的波澜此刻甚至荡漾出了些许赞叹，她低声道，“好吧，我这个问题问得……真是太小瞧了你，那我再问一次。”

晴芳弯下身，模仿着林轻岚先前的方式，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当年夫人也不过只挺过了七日……为什么，你到现在都没有死呢？”

语速的柔缓加剧了言语中的威胁意味，她望着林轻岚，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只等待从她的眼中捕捉到同样的恐惧——然而轻岚并没有让她如愿，下一刻，轻岚的目光毫无闪避地转了过来。

“那要问姑姑自己了，每日的毒药剂量如何，你该是最清楚的。”

“所以我才奇怪啊，轻岚，就算你几乎停下了自己的大部分进食，也没有理由好转啊。”晴芳的眼中露出些许真诚的疑问，“明明昨天还是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一觉醒来，又不一样了呢？今早我和秋韵迟迟不醒……也是你算计之中的吧？”

“……这个真不是。”轻岚低声道。

“到底技不如人，我已经下过了饵，也没有钓上我想要的东西，”晴芳叹了一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到底是如何做到滴水不漏的？”

“姑姑今晚敢说这么多，也让我十分意外。”轻岚望着她，“你就打算这么放我过夜吗？”

晴芳笑了笑，“不然呢？我去找一条白绫，把你勒死在这里，等着明早秦统领和郡王殿下来要我的命吗？”

“可你既然已经认下了我母亲的死，也认下了我连日来饭菜中的毒，就不怕——”

“轻岚姑娘可别胡乱揣测，”晴芳略略舒眉，笑道，“我可没把这两件事认到我自己这里来，这十几年来，我的这两只手都干干净净，从来没沾过一个人的血，你也好，你母亲也好，要索债都索不到我头上。”

林轻岚一怔，微微皱眉道，“实话？”

“实话。”晴芳神情坦然，“但你知道这个又怎么样，岚姑娘，你以为你在这林宅之中，还能熬几日？就算秦统领昼夜不离这璃贝轩，可你在明，人家在暗，明枪暗箭的……你要能次次都能躲得过，现在就不会是这幅样子了。”

晴芳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林轻岚望着她——窗户纸被捅开之后，晴芳身上忽然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明艳，混杂着冰冷而顽劣的性情。明明眼还是那双眼，眉也是那双眉，可再不像从前一般低垂顺从，而是隐隐透着危险，仿佛寻常女子忽然撕开画皮，露出狐狸一般的骨相。

此时晴芳又转身去搓洗铜盆中的毛巾去了。水已经有些凉了，她没有再换过，而是直接将水倒进了院子里。

“天色晚了，姑娘睡么？”

“……不必，将我放在这行椅上就好。”

林轻岚收回了目光，这一轮太极打下来……她心中已经明白了许多。

她想起白天下午和甄氏在南苑的谈话，想起这个因为泄露了身份而被囚禁进京的女子，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物伤其类的悲悯。

似乎是离开了回安之后，封氏的每一个女儿都在凋零。轻岚恍惚地想，如果此刻有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从命运的上空俯视，或许他会发现，当这些已经发生的故事彼此串联，这一整个家族的遭遇恐怕已不仅仅是“接连不幸”那么简单。它更像是某种早先时埋下的诅咒，正在一点点生根发芽。

晴芳在完成了洗漱之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轻岚的麻烦，她像往常一样熄了灯，爬上了自己的床榻，一阵床板的吱呀声过后，房间又重新归于寂静。

林轻岚独自坐在黑暗之中，微弱的光影里，她听见不远处渐渐响起了夏日的蝉鸣。

一阵细碎的青叶声响——此刻的风正吹过璃贝轩外的竹林，而后又继续吹向几十里外群峦叠嶂的山岗，它们在夜色之中巍然不动；丛林之中，猎户们早已安置好的陷阱正张着口，等明日一早，各自有人会去进行最后的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