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凌霄大殿的那一瞬，霁凉的笑颜又恢复了原先那种的疏离。他的血衣还未来得急换下，走动时衣袍翻滚，隐隐掀起一股血腥味。

霁凉一一望去，诸位仙神早已到齐。他们看着霁凉，每个人的神情都不一样，每个人却都有那么一些相同。他们有的悲痛，有的沉默，但大多数的还是怒目和幸灾乐祸。

霁凉不禁再次怀疑，百花族是否真的已经从天界除名了？他这位百花神君直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最前排，白虎星君扶着伤势不轻的青龙星君。青龙星君那直来直去的率性，使得他的眼眶通红，全是对酒友的担忧。

万年来霁凉独行惯了，他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索性嘴角上扬，朱砂微动，笑得愈发深沉，也愈发凉薄。

“霁凉，他们怎么都是这种眼神看着你？”

罗华落在霁凉身后半步，好奇地打量着世界，他拉住霁凉的袖，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霁凉闻言，疏离之感松动：“这些眼神，你觉得如何？”

罗华皱起眉来，故作姿态地捂住胸口：“叫人心里好生不舒服。”

看着少年略显滑稽的动作神态，霁凉莞尔：“那，你待如何？”

罗华只思索片刻，便神采飞扬挥舞拳头：

“打他们一顿，叫他们尝尝厉害！”

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霁凉摇头失笑，一脸无奈。

他像是个教育顽皮小弟的兄长：“你若是打他们一顿，他们迫于武力对你表面顺从，其实心里已生怨气。怨气增长，你便一直被他们记恨着，总有一天，他们会等到你精疲力竭的时候，此时你打不过他们，又该如何呢？都是同伴，何苦要拼个你死我活。”

罗华听得认真，却还是气呼呼的：“可我出气了，当下的开心便是最重要的！”

“不计后果的发泄。”

霁凉尝试去理解罗华的道理，可他的少年时期似乎并没有这样锋芒毕露。

那双桃眼闪着光，仿佛会说话：“小屁孩，学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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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凉，你来了。”天帝洪亮的嗓音传到了霁凉的耳中。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到了凌霄大殿的正中央，怪异的窥探欲更加浓烈。天帝端坐在凌霄殿上，将诸神百态尽收眼底，尤其是浑身染血的霁凉。

在天帝的印象里，霁凉神君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旋即他又略过霁凉，垂眼看着座下诸神，面色淡然眼中空无一物：“魔族攻入百花秘境之事，诸位有何看法？”

诸神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霁凉从那些低语声中，异常清晰地听到了“霁凉神君”四个字，其间，来自四面八方的窥探愈加肆无忌惮。

霁凉冷笑，桃眼结冰。

一帮心口不一的家伙。表面恭恭敬敬，全凭帝君做主，心里却不知将他霁凉神君翻来覆去地唾骂了几遍！

“罗华，无论待会儿听到什么，暂且忍下，不要说话。”霁凉知道更难听的话还在后头，他可没有忘记小孩挥舞拳头的动作。

罗华悄无声息地点头，虽然他只知道不能给霁凉添乱。

“哼！”

霁凉还没哼出声，倒有人抢先他一步了。

这是一位在人间信徒众多，天界亦有威望的文神。他冷冷地斜睨霁凉：“那百花秘境里的东西虽在他的百花族，可却着实是我天界的宝物。如今，宝物丢了，你霁凉不应该给三界一个说法吗？”

霁凉这才知晓，原来百花族并未从天界除名。

他在心里默默回怼，双生曼陀罗华可不是丢了，一个远在破败的百花秘境里，一个近在眼前。

文神的衣袖宽大，挥动起来颇具威严。

他手指霁凉，横眉冷对：“而今百花秘境破损，宝物衰败，五花仙君又下落不明。霁凉神君身为百花族之首，帝君若您只治他一个看护不力之罪，怕是有失三界公允吧。”

天帝点头，旒珠晃动，“叮当”作响声，在偌大的凌霄大殿里尤为突出。只是天帝没有应答，谁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似乎也助长了讨伐者的气焰。

又一年迈老仙上前，胡须尽白，想是飞升时年岁已高。

他在一众仙神中一直都是以老者自居，在天帝面前也不例外：“帝君英明，这般重大之事全权交由他这毛头小子料理，如此草率，结局可想而知啊。倘若他提前告知百花秘境里的物什，天界加派人手，老朽想，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的下场啊。”

老仙说得是面色涨红，激昂澎湃，看样子当真是追悔莫及。

只是……有人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霁凉神君自出生到如今已逾万年，您老成仙不过才是千年，若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您又是什么？”青龙星君呛他道。

霁凉低头一笑，当初那一杯杯千年陈酿没有拿去喂狗，果然是明智之举。

那悔不当初的老仙，仿佛被人从头浇了一桶凉水，神情慌张，急得大汗淋漓。

然而，空气也只凝固了一瞬，霁凉眸中的笑意还未淡去，便又有人前来讨伐。

那仙年轻气盛，也有嚣张的资本：“好你个霁凉神君，就算是成了三界的罪人也依旧这般威风凛凛，狂妄至极！”

霁凉不解，他不过笑了笑，怎么就是“威风凛凛，狂妄至极”了？

这些批斗的话他自己听得津津有味，倒是有人替他委屈得红了眼，嘴巴张了又张，欺人太甚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

霁凉抚上罗华的后背轻拍几下，算作安抚。

从头到尾霁凉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仿佛置身事外。

“霁凉神君向来如此，做事懒洋洋的。天道也真是糊涂，怎就选他做了百花神君。”底下有人应和。

“莫不是天道还能做手脚？”

……

那些人的话越来越过分，到后来居然还一答一和地讨论了起来，虽说声音不大，可众仙都有修为在身，耳聪目明。

“荒唐！天道之事，尔等岂敢妄议！”

天帝拍桌而起，气愤至极，似乎都能将那满头旒珠震碎。

大殿之上瞬间鸦雀无声，几个妄议天道的小仙更是被吓得瑟瑟发抖。

天帝站在高处，视野开阔。他扫视众生群像，多年来，他早习惯于此。最后，他凝视了霁凉的笑眼：“霁凉，他们所言，你可有辩解？”

霁凉与天帝的双眸对视，眼神碰撞间火花四溅。霁凉神色松弛，与天帝比起来，也丝毫不落下风。他轻言道：“无话。”

天帝望着他许久，哑然失笑：“倒还真是我认识的霁凉。”

那么隐忍，又那么倔强。

“唉！”这一口气叹得好生无奈，“随我到阁楼里来吧。”

天帝转身先走，霁凉随后跟上。

没走几步，便被人拉了袖子。他转头一看，罗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像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霁凉无奈，轻柔地拭去他流下的泪。少年皮肤光滑细腻，如玉脂般，摸上便叫人欲罢不能。

他领着罗华来到青龙星君面前，难得作揖：“烦劳星君替我照看这孩子片刻。”

“自该如此。”青龙顿了顿，神色复杂，“神君这是何苦，由着他们造谣，平白遭受了冤枉。”

霁凉苦涩一笑：“你不懂，他们说的都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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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踏上阁楼前的走廊，便再也听不到大殿上的人声。

天帝开口，似是有些急切：“伤势如何？”

霁凉恭敬地回话：“普通内伤，不碍事的，看着可怖些。”

“如此便好。”天帝带着霁凉走向阁楼，这路很长，弯弯绕绕的。

走了多久天帝便犹疑了多久。

“帝君，您有什么想问，便直说了吧。”

“你……”天帝仍在犹豫，“霁凉，方才他们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霁凉突然停下了步子，伤痛、悔恨与眷念三种极端的情感在他的眼眸里纠缠不休，他居然还在笑着：“帝君放心，再难听的话我从前都听过的，这些不算什么。”

“唉！”天帝凝视着霁凉的眸子，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与先百花神君交好，他一定不希望你这样。”

“这样作茧自缚么？我情愿的。”

他二人边走边谈，长廊上的花花草草早已沉睡，不见原来的颜色。

“罢了。魔君之事你有何看法？”

霁凉答：“魔君的力量尚未完全苏醒，他便迫不及待地攻上天界，直奔百花秘境里的那个东西而去，想来是曼陀罗华的事遭人泄露。”

天帝点头，冠上的旒珠居然都没有晃动：“曼陀罗华一向是天界的机密，哪能那么容易就被人知晓。所以，霁凉神君认为泄露百花秘境的那个人，究竟是魔还是……神？”

领口的血粘在霁凉的身上，黏糊糊的，不太好闻。

“帝君的心中早有判断，您又何必再考验我？百花秘境除了上古仙神，便只有历届的百花神君、五花仙君和您知晓。如今上古仙神陨落，五花仙君掉落人间下落不明，他们是受害者，您又是三界共主，不会与魔君勾结，所以答案似乎就在您的眼前？”

天帝忽然就笑了，笑霁凉是个只会赌气的顽皮孩子：“你啊你。”

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玉石清透，仙雾缭绕，繁杂精致的衣袍扫过，卷起一圈圈云烟，就像是绣在衣摆的图案。

阁楼前有株万年桃树，集天界之仙气，长盛不败。粉红的花瓣如云彩般遍布枝丫，极致梦幻。

然而，百花族大劫后，粉色凋零，绿叶散落，唯余光秃秃的枝干。

天帝最爱阁楼前的这株桃树，他抚上粗糙的树干。神色怅惘，叹息一声：“就连这棵树也凋了啊。”

霁凉落后几步，看向天帝倚树叹息的背影。忽然，一抹粉红自眼前一晃而过，他缓步上前，拾起地上那半枯未枯的花瓣。花瓣里的水分干透，摸起来是脆脆的。他看着花瓣皱起的边缘，睫毛轻颤，愣愣出神。

霁凉轻声开口，好似呢喃：“这花瓣还未消散，尚存微弱的灵力，想是挣扎到了最后一刻。”

恍惚间，他想起了五花仙君。

天帝背对着霁凉，看不见他的神色，听罢他的自语，抚上枝干的手一顿，神色微动。

泉水流淌不息，二人静默不语。微风吹皱清泉，那微弱的灵力再也支持不住，天地间的最后一片花瓣，也随风消散了。

霁凉伸手挽留，灵力如细沙般从指缝里划过，竟然什么也抓不住。

“你我终究不是闺阁里伤春悲秋的小姐姑娘。”天帝收手挥袖：“这棵老树还蕴藏灵力，终有复春的时候。”

转身，他抚上霁凉的肩，轻轻拍打：“霁凉，你也是时候到凡间历练，去见见日月星辰，四季的自然运转，去感受上古仙神留下的山川河流，体悟凡人的七情六欲，人生八苦。五花仙君就拜托你了，三界的春色也拜托你了。”

只要有人便就还有希望。

天帝眼神慈悲，像极了先百花神君，是鼓励，也是包容。

霁凉记得，在儿时，每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先百花神君会抱着他坐上膝头，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天地间最值得怜爱的孩子。

天帝将霁凉的变化尽收眼底：“好孩子，我相信你，这才像是我认识的霁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