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前，时间静默，枯木震颤，“沙沙”作响，好似花瓣依旧。

霁凉恭敬作揖：“待我下界后还望帝君彻查天界的叛徒。他能知晓百花秘境的机密，私自破坏忘川结界，还不被人察觉，可见此人修为不低。他唤醒封印的魔君定然是有所图，若是任由他暗中与魔君勾结，那么下一次魔君打上天界的日子，也就是三界倾覆的日子了。”

忘川结界下，封印住的是魔君。万年之前，神魔大战。魔君惨败，昆仑神君将其擒拿，用锁链仙器将他囚困于伏魔台。一众仙神商议封印之法，天帝命昆仑神君为首，百余仙神协力辅助，以上古法阵和两柄神剑将魔君封印于忘川之下。

然而，封印的代价便是这百余仙神的性命和昆仑神君的其中一柄神剑。

至如今忘川结界已逾万年，期间偶有魑魅魍魉误打误撞破坏周边的结界，天帝会定期派人加固。中心阵法神秘多变，三界之中无人得见，它历时万年，是否牢固如初也无人能够知晓。

天帝心里咯噔一下，他知晓其中的轻重缓急。倘若天界真有这么个人，那该是怎样的毁天灭地！便是知道百花族秘境的机密也不足为奇。

“真是这样，那便让我好好地想一想。”震惊过后，天帝很快陷入沉思。

倘若霁凉的猜测不假，而天界又防患不及。届时，日月颠覆，熔浆逆流，火星四射，便是天地之间最真实的写照。

天帝脸色冷峻：“这件事你且不用担心。如今五花仙君散落历劫，当务之急，是去将他们寻回，切莫叫他们心中的怨气肆虐，堕落成魔，危害人间。”

“是。有帝君在，我也能安心下界了。”

霁凉作揖辞别天帝。宽大的袖迎风而动，袖上精致的纹案忽闪忽现，素白的发带染血飘红，领口处的血迹早已干涸。

他已经走远，那略带醉意的声音却依旧传进了天帝的耳朵里：

“秋木枯败，白雪皑皑。倏忽半载，春暖花也开。”

他笑得恣意，如同他说自己的名字那般。

天帝被这答话逗乐，只看着霁凉的背影：“来年春日，且待君归。”

转而，天帝又回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他该是欣慰的。”

——————————

凌霄大殿上，青龙星君急得直跺脚，他担心阁楼里忽然传来“斩立决”的结果。

幸而，那帮天神还没有脑子进水到谁都要骂，否则青龙星君是一定要被他们骂上几句的。

罗华不懂这些人落井下石的心思，只望着霁凉离开的地方，满眼期待那里会出现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是霁凉！”罗华激动地大叫。

却见青龙星君已经冲上前去：“脑袋还在，胳膊、腿儿也都在，手指也一根不少。”

青龙猛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他喝霁凉那么多杯千年陈酿，自然是希望霁凉好的，他可不要被人说成忘恩负义。

罗华不开心地噘嘴，他不希望别人跟霁凉亲近。

“脚指头还没看，可要我脱鞋给星君瞧上一眼？”

对上霁凉戏谑的眸子，青龙这才心虚地住手。

“我这小师弟……神君不必理会他的。”白虎星君一把将青龙拉了回来。

霁凉摆手：“无妨。”

青龙星君仍旧急切地望着霁凉，他似乎想要知道他们交谈结果。谁知，霁凉却慢悠悠地越过了他，闲庭信步地走到罗华的身前。

其实，大殿上静悄悄的，一众仙神竖起了耳朵企图偷听。

可霁凉偏要跟所有人作对，他道：“罗华，我们走吧。”

罗华也不问去哪，便就要跟着他去了。

青龙星君下意识伸手一拦，挡住罗华的去路。语调急切，来不及咽下的口水，呛了他一口也浑不在意：“将往哪儿去？”

大殿静悄悄的，众人忍不住侧耳倾听，跟着咽了口水。

“赎罪去，星君也要跟着去吗？”

霁凉移开青龙的手，拉过罗华，他斜看青龙，眼底的轻笑似得意又似揶揄。

谁也不知道，角落里有人偷偷的笑。

“拦住他们，那霁凉犯下大错，莫让他们跑了。”

他就是出声讨伐霁凉的第一人。

那可是霁凉神君！

凌霄大殿的兵士犹犹豫豫地上前，扬戟挡住霁凉的去路。霁凉回眸，望了那人一眼，眼底笑意诡秘，盯得那人心虚发寒。

青龙星君没看见霁凉眼神里的寒意，急得想要上前守护。一条裹着银白铠甲的手臂突然出现，阻止他的动作。

青龙星君看向手臂的主人，疑惑不解。白虎不做解释，只眼神示意宝座之上。不知何时，天帝已站在了凌霄大殿之上，俯瞰众生。

天帝袖手一挥，挥退交戟兵士：“让他们去吧。”

士兵闻言立即撤下剑戟，退至凌霄大殿之外。

“帝君！怎可如此轻易！”便放过了他。

后半句那人只敢在心中默念，他满心地不服气，好似将要冲上去同霁凉打上一架。

天帝吝啬地分给其一个眼神，也不知是否听到那人的控诉。

大殿之下有人窃窃私语，却也只能不甘心地望着霁凉远去的背影，他身边的少年步伐活跃，有人这才注意到。

“百花已经凋零，那少年又是谁？”

无人能答。

天帝目送霁凉远离，凌空变出一纸诏令，笔走龙蛇。边写边念，他念得字字清晰，毫不含糊：“百花神君霁凉，因一时失察，致百花族失守，五花仙君掉落凡间。今令其下界，寻回五花仙君，重现百花盛景，将功赎罪！”

诏令虽说令霁凉将功赎罪，却全然不提霁凉的罪，也不提百花秘境和双生曼陀罗华。偏爱至此，有些人也只能作罢。

青龙星君心底的大石终于落下，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而那处处与霁凉作对之人，双拳紧握，目眦欲裂。

———————————

霁凉径直离开了九重天境，也不曾回百花仙境拿些法宝仙器。

他孑然一身，孤独惯了。

霁凉的身上还穿着那件血衣，着实不妥。他响指一打，不知从哪飞来了一群柔软洁白的云，那云缠绕在他的身侧，居然变成了一件崭新的衣裳。衣摆以银色丝线锈上了五朵仙花，分别是月季、桂花、玉簪、芍药、水仙，正巧对应那散落人间的五花仙君。

他轻抚着尚未散去的云，忽而就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天。

百花桃源，夜凉如水，月光清亮。月色映在暗香浮动池里，幽暗的池水波光粼粼，恍若天边闪动的星子。

落英林里花落纷纷，好似要将池边的小小身影埋起来。

夜色沉重，他却难以入睡，不知坐了多久。

闭眼，脑海里便是尸山血海，耳边尽是怨念祈求。只叫人听着、想着，就觉心里疼痛，悲伤不已。

梦魇之中，那魔头命若草芥，身若飘蓬，灼烧心头的怨念是真的，痛苦求饶期盼怜悯也是真的。他杀人无数，又凭什么厚着脸皮要神明的宽恕？

小霁凉望向满池星子，耳边听了锦鲤穿梭的水声，心里才觉好受些。

霁凉敏锐地嗅到了一缕令人安心的花香。

来人步履轻盈，不易叫人察觉。

先百花神君着一袭月白衣裳，月光下微微泛着蓝光。他的目光柔和，似乎能包容下天地山川；他的眼角有几道细纹，那正是他引以为豪的岁月痕迹。

他从落英林里直直走向池边的身影，抚上霁凉柔软乌黑的发，发丝胡乱地缠绕在指尖之上，先百花神君动作轻柔，一一捋顺。

他抖落身上的花瓣，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是缓慢温柔的：“霁凉啊，世事黑白绝不是你脑中想的那般泾渭分明。你未曾体会过，又谈何看得透彻，辨得真切。”

“神君大人，霁凉不懂。魔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他还是无错的吗？”小霁凉扭头，水汪汪的桃眼里是困惑、是满树的花。

“我何曾说他无错。”先百花神君摇头，眼里却又露出霁凉不懂的悲悯，“不过……他也确实是个可怜可悲之人。”

先百花神君忽而抬头望天，明月躲去云层之后，天地间唯余朦胧月色：“自然有法，四时运转。上古仙神原以为三界可顺应道法，却忽略了众生苦楚、人性贪欲，怨念由此而生。而怨念，正是魔头的养料。”

霁凉茫然。

他看向小孩，眼眸温柔，温暖的手覆上霁凉的桃眼。

“你自幼生于桃源，长于桃源，未经历练，确实是不懂这些的。以后有机会，自可亲去人间体味。”

月夜的风很凉。

“到那时，你便不再迷茫。”先百花神君的最后一句话很轻，消散在凉风里，也不知霁凉是否听清了。

视野恢复，那人轻拍霁凉的背，柔声细语：“起风了，快去睡吧。”

“神君何时歇息？”

夜已经很深了。

那人莞尔，上扬的嘴角好看极了，就像是绽开的一朵花。他拢紧领口：“再过半刻，我便回去了。”

———————————

天地茫茫一片，不见日光，只有两个身影飘浮在云端。凡间秋风猎猎，云上卷起了更凶的风，吹起二人的衣摆。

罗华初化人形，不懂施法，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便不知该如何走路了。霁凉伸出一臂揽住他的肩，罗华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霁凉，我们要去哪儿？”少年的声音清脆，隐隐还有些期待与雀跃。

霁凉四下张望，云层也挡不住人间的烟火气：“先百花神君总爱说自然有法，该去何处我们便交予自然定夺吧。”

风，迎面而来，扬起乌黑的发。衣摆上的五花随风飘动，生机勃勃。云层飘荡，就如那暗香浮动池里的火红锦鲤。

“风自东面而来，我们就去东边吧！”

罗华笑颜灿烂，不假思索道：“好啊！跟霁凉在一起，去哪我都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