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
作者:吉力 | 分类:游戏 | 字数:11.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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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1)
楚歌的麻烦暂且不表,先请各位看官关注另外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的年月相当久远,比楚歌生活的时代早了将近一个世纪。皇帝的统治已经结束,四方豪强蜂起,互相征讨杀伐,世间沧海横流,处处不安,寻常百姓于苦闷惊慌中度日,分不清天下究竟谁主沉浮。然而,正象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可以看到傲立枝头的腊梅一样,风雨飘摇的环境中也能够存在一些宁静详和的地方。平安镇就是其中的一例。
平安镇的别有洞天得益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它处于两省交界,三面青山环绕,山势平坦延绵,无险可守,绝非兵家必争之地。镇南有一道曲折小路通往县城,其间横亘一条六七丈宽的河水,深逾百尺,水流湍急。平时河上架着吊桥,镇民过往行走,或去县里访亲探友,或者经商买卖,并无闭塞之感。桥边建有一座两层高的木楼,两名孔武有力的壮年男子日夜守望,倘若发现流寇侵扰,只须拉起吊桥即可躲避祸患。此外并没有通衢大道能够抵达平安镇,如果由附近的山路穿越,还要绕行数十里之远。所以不论早年间猖狂肆虐的捻匪,还是近时期啸聚山林的马贼,都不曾构成对平安镇的威胁。这里即使称不上绝无仅有的清平世界,千余户人家也得以在此安身立命,休养生息。
因为时局动荡,平安镇许多年没有由县里委派的镇长了,却有一个位尊权重的头面人物,负责维持镇上的秩序,掌理日常纠纷诉讼等事务。他的名字叫做谭广嗣,是本镇人数最多的谭姓族长,也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富绅。拥有青山脚下的数百亩良田,在周围县镇还开办了十几家米行典铺。
谭老爷为人恭谨明理,对待镇民的态度宽猛并济,既有怜贫恤老的和善,也有惩奸除恶的严酷。镇上的人们敬畏有加,平日安分守己,并没有太多逾越纲常的事情发生。即使有人受到责罚,也不敢心存非议。他们明白,如果另行申诉只能是自讨苦吃。不但历任县官对谭老爷言听计从,甚至在省城的权贵里面,谭家也不乏奥援。
但是,富贵荣华的人生际遇却不能使谭老爷常常保持怡然自得的心态,有一份烦恼始终挥之不去。并且随着年老体弱,所承受的煎熬也越发强烈。难言的苦衷和他的名字倒有几分关联,如果说平安镇的称谓算得上名符其实,那么谭老爷的尊讳却适得其反,甚至有几分自取其辱的意味。
谭家三世一脉单传,先辈替他命名“广嗣”,自然满怀了殷切期盼,希望从这一代起人丁兴旺,光大门庭,不料他却难达慈愿。自从十七岁成亲之后,就开始重蹈阴风蔓延、阳气衰微的覆辙。虽然府上年年添加人口,但无一不是千金临世。渐渐地等到大小姐出阁,并为他生下一个白胖可爱的外孙,依然无法摆脱膝下无子的尴尬局面。
究竟是风水欠佳,还是造化弄人,谭老爷积郁难消,烦乱之余又陷入深深的恐慌。他非常清楚,倘若香烟断绝,百年之后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将会被一帮偏房远亲瓜分殆尽。想起那些布衣粗食的穷亲戚,有的还在自己的田庄帮工,如今都虎视眈眈,渴望有一天平步青云,他就会感到万蚁噬心,夜不能寐。于是遍请名医高士,为自己诊视调理。好在谭家富甲四方,可以不断替他创造用以开枝散叶的条件,几乎每隔两三年就会征选一名宜男之相的年轻侍妾进门,然后躬行实践,日夜辛劳。外人看在眼里自然艳羡不已,谭老爷却未必体会出太多的乐趣,因为原本轻松愉悦的事情已经被赋予了一种沉重的使命感。幸亏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四十七岁那年,千娇百媚的五姨太终于为他产下一子。谭府上下无不欢呼雀跃,谭老爷手忙脚乱地去祠堂拜祖,告慰先灵,又吩咐张灯结彩,大排酒宴,席间掀髯大乐的同时,激动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小少爷身体壮实,五官端正,眉目间颇有几分五姨太的灵秀之气。谭老爷爱如珍宝,替儿子取名“天赐”。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上天赐予谭家的不仅是一份迟来的惊喜,还有更多难以排遣的忧烦。
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谭老爷老来得子,未免失于娇宠。谭府上至各房姨娘,下至姐妹婢仆,对少爷更是百般呵护,犹如众星捧月,天赐便养成了一副刁蛮顽劣的性格。从小在府里摔碟砸碗,撒泼胡闹,谭老爷并未介意,甚至还觉得调皮有趣。慢慢长大出了家门,仍旧不改飞扬跋扈的作派,到处横冲直撞,惹是生非,很快就成为平安镇的混世魔王。有一回在私塾里,险些用砚台掷瞎了邻桌同学的眼睛。谭老爷爱惜羽毛,不肯落下偏袒独子的名声,连忙派人向受害者致歉,又赔了许多银钱,这才考虑应该对儿子多加约束,不料为时太晚。多年形成的恶习积重难返,父子间的气势也早已此消彼长。面对桀骜不驯的儿子,素来威严镇静的谭老爷居然显得暗弱无能。词色稍厉天赐便寻死觅活,反而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波,搅得全府鸡犬不宁。谭老爷不知所措,唯有抚膺长叹。
后来老管家谭守德献上一计,说省城最近成立了新式学堂,科目无奇不有,管理井然有序,学生大多是体面人家的子弟。不如把少爷送去读书,改换一下环境,不良脾性也许会有所收敛。谭老爷深以为然,命人连夜替少爷打点行装,又亲自写下数封书札,拜托省里的知交好友代为照料爱子。
天赐在省城住了一年,放假回来后就令人刮目相看了。首先是衣着打扮上的巨大变化,长衫马褂早就不穿了,挺括的学生制服十分合身。精致的金丝眼镜和锃亮的黑皮鞋让每一个平安镇的人感到惊奇,另外走路讲话的样子与以往也不相同,矜持之中透着练达,原先的骄纵之气似乎一扫而空。谭老爷喜不自胜,以为浪子回头,谭家终于后继有人,不曾想新的隐患又出现了。
就在天赐重返学校的半年后,不知是贪恋省城的繁华似锦,乐不思蜀,还是受到新思潮的影响,他竟然在来信中斩钉截铁地宣布,从此与腐朽没落的家庭决裂,开始崭新而文明的生活。当然,有一桩事情暂时不能割舍,就是家里面按月支付的巨额费用。
谭老爷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准备用克扣开销的办法制伏孽子。天赐却早有应对的策略,先以少东身份到谭家的店铺索取,接下来依次向省内的亲友告贷,最后由老父一并偿还。相峙不久,谭老爷便服首称降。一则恐怕有损颜面,二则实在没有勇气将宝贝儿子逼上绝路,只好仍然如数奉送,倒象一个逆来顺受的孝子贤孙。
默默吞咽着自己酿成的苦酒,谭老爷不由得黯然神伤。但痛定思痛,心里又有了打算。眼前的窘境完全由于子嗣不广的缘故,那么何不利用众多的妾媵重新创造一个希望。其实,传宗接代的工作他一直没有停止,只是在天赐之后谭家又多了三位小姐。也许是选人不当,以至于担雪填井,劳而无功。望着镜中花白的鬓发,谭老爷切实感觉有些力不能支,却又不肯向命运屈服,于是决定作最后的尝试。
这回他要娶的姨太太是本镇的姑娘,名字叫做采菱。
采菱今年二十出头,父亲沈正卿是镇上的私塾先生,三个月前害伤寒病死掉了。给她留下一位继母和两个稚气未脱的弟妹,原本不宽裕的家境更加艰难。
采菱迟迟未嫁的原因有许多,最主要是因为父亲的溺爱,念她自幼丧母,越发无限怜惜,想留在身边多看顾几年。另外继母悭吝刻薄,对她的婚事漠然置之,也乐得有人帮忙操持家务。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理由,采菱虽然生得杏脸桃腮,体态婀娜,在同龄的姑娘中以貌美而闻名,却是目前平安镇所有女人里唯一的天足。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采菱倔强偏激的性格。七岁那年,继母第一次替她裹脚,骨碎筋断般的痛楚令她难以忍受,拚死抗争也不肯就范,甚至独自跑进青山上的密林中躲藏起来。沈先生惊慌失措,急忙求人成群结队、高擎火把上山寻找,费尽周折才在两天后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女儿。延医诊治,细心调养了半月总算保住了性命,从此缠足的事情只得作罢。光阴荏苒,春去冬来,采菱的一双大脚曾引起旁人的讥笑。但随着朝代更新,沧桑变幻,如今附近县镇已经纷纷成立放足会,她反而占据了风气之先。只不过在因袭陈规的人家看来仍然不成体统,决非为弟子选择的良配。
事实上采菱从小聪明机巧,倨傲不群,也没有把寻常碌碌无能的男子放在眼里。只因慈父仓促辞世,家计难以维持,才不得不作寻觅归宿的考虑。况且继母薄情寡义,在失去依靠的情况下,恨不能立刻将她撵出门外。
适逢谭家有纳宠之意,采菱的继母主动托人前去接洽。谭老爷对采菱的美名有所耳闻,心中颇有几分渴慕。于是在索取庚帖的第三天就送来了若干聘礼。
起初采菱并不同意,在以往春意迷离的梦幻里,如意郎君即便不是人中龙凤,也应该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俊杰。虽然知道升斗小民的愿望总难实现,却也从未有过给人做低服小的思想准备,更不必说对方是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老头子,如此荒谬绝伦的姻缘断然不能接受。但继母马上拉长了脸数落,“我说大小姐,做人总得分清好歹。就算你心高气傲,看不上前些天李婶提起的那几户人家,可这一头亲事也不该再挑剔啦,不知道有多少人争着要进谭府的门呢。”
“我不稀罕,”采菱凛然道:“只要是结发夫妻,吃糠咽菜沿街乞讨我也情愿。”
“算了吧,你一向娇生惯养,那里受得了半点苦。”继母一边反驳,一边劝解,“我和你爹也不是结发夫妻,还不是照样恩恩爱爱。谭家吃穿不尽,谭老爷又宽厚仁慈,过门后你一定不会受委屈的,就不要太固执了。”
“不,”采菱赌气似地地说:“遇不上合适的人,我宁肯一辈子不嫁。”
“说的倒容易,”继母冷笑了两声,“你两个弟妹还小,你爹留下的家当又少的可怜,我哪有力量供养你这尊菩萨。再说了,就凭着那一双大脚,还能指望有什么王孙公子来把你娶走么?”
采菱顿时满脸羞恼,却又无言以对,只有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桌子发呆。桌上有谭家送来的四样礼物,一副金灿灿的镯子,两对翡翠耳环,四只红蓝宝石戒指,还有全套簇新的绫罗衣裙。在蓬门碧玉的眼里,这些东西无疑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采菱苦心焦思,继母的话虽然阴损,却也不无道理。自己家境简朴,但从前有父亲竭力维护,倒也安适无忧,并未品尝过太多艰辛的滋味。如果委身于贫寒人家,到时候缺衣少食,挨饿受冻的情形实在难以应付。又想起和继母间的隔阂日益加深,与弟妹的相处也不友善,更有一份无处容身的悲凉感觉。犹豫了许久,终于含泪曲从,由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答应做谭家的九姨太。”
采菱的继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喜滋滋地跑去给媒人回报消息,兴高采烈的就象自己即将做新娘一样。其实也不足为怪,因为谭家早有允诺,倘若好事可谐,除去送采菱的服饰外,还会给她五百块银洋做养老之用。
挑好了良辰吉日,谭府派人前来迎亲。纳妾不比娶妻,既没有鼓乐喧天的热闹,也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相反显得有几分冷清。夜幕将临,管家谭守德领着一顶两人抬的蓝呢小轿径直走进沈家狭窄的院落。
出嫁毕竟是女人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即使心怀怨怼,也不便等闲视之。采菱沐浴熏香,傅粉施朱,打扮的光鲜照人,在女方傧相李婶的搀扶下款款步出闺房。正要抬腿跨入轿门,却听谭守德发出一声诧异的轻呼。“咦,采菱姑娘,你怎么穿这条裙子?”
由于没有正式成礼,谭守德的称呼尚未更改。采菱隔着眼前的盖头问:“有什么不对吗。”
“前几天我不是送过来一套现成的礼服么。”谭守德说。
“我怎么能穿那么难看的裙子呢。”采菱说。谭家所送的裙子质地虽然精良,颜色却嫌暗旧,满眼墨绿就象刚从污水池中捞出来似的。采菱特意托邻居李婶的丈夫从县里捎来几尺布,做成一条石榴红的百褶裙。
“可是,这样子不大符合规矩,”谭守德说:“老爷看见会不高兴的。”
“什么规矩?”采菱不屑地说:“如今男人的辫子都可以剪掉,女人为什么不能穿红裙子。”
“别人家也许可以,在谭府绝对行不通。”谭守德温和地解释,谭家历代诗礼相传,最重体统,正室穿红,偏房戴绿是一条千古不变的定制。
“我偏要穿红,你又能怎样。”采菱忿忿地说。还没有过门,女儿家的爱美之心便不得满足,大大触动了原本愁闷的情怀。
“采菱姑娘,惹恼了老爷,恐怕大家都不好收场吧。”谭守德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话里的胁迫意味越发激怒了采菱,伸手一把扯下盖头,用力掷在地上,横眉立目地说:“我倒要看看怎么不好收场,姑娘不伺候了,你们另请高明吧。”转身就要返回屋内,慌得继母和李婶匆忙上前阻止。
谭守德自幼投身谭府,深受礼教熏陶,平常举止和善,从不曾有过仗势欺人的行为,此刻也不禁面白唇青,恶狠狠地说:“哼,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整个平安镇还没有哪个人敢戏弄谭家的。既然收下聘礼,就算是谭府的人了,再想反悔也没有那么容易。”讲话的同时眼风向旁边一扫,两名轿夫立刻会意,揎臂挥拳准备采取强硬措施。
采菱却不是懦弱无断的角色,奋力挣开继母和李婶,敏捷地向后闪过一步,挨近墙壁,头颈微扬,疾声厉色地说:“来呀,如果你们抬回去是一具冰冷的尸首,想必谭老爷的心里也不会太舒坦吧。”
众人皆大惊失色,又不敢贸然上前,呆立着面面相觑。谭守德战战兢兢地说:“千万不要莽撞,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反正我已经穿上这条裙子,”采菱语意坚决,“就没有再脱下来的可能。”
“不如这样吧,”谭守德急中生智,以征询的口气说:“咱们采用一个折衷的办法。这条裙子你照穿不误,只须把原先的那条绿裙套在外面,等到行礼以后就可以脱掉。”
“那不成了‘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么。”采菱识破了他的伎俩,冷冷地说:“你干脆让我穿着红裙子睡觉,更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谭守德见枉费心机,不由得束手无策。但领教过采菱的执拗与暴烈,又不能轻易造次。只得不断地赔笑讨好,神情极其窘迫,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增添了不少。
采菱的性格中原有些吃软不吃硬的成分,看见两鬓如霜的谭守德一味地哀告恳求,暗自也感到不忍,于是缓和了语气说:“谭大叔,我并不是有意和你做对,实在是因为这口气咽不下去。”
“我明白,但请姑娘也要体谅做下人的苦处......”谭守德垂首嗫嚅,随着夜色浓重,更加焦灼不堪。谭老爷执家甚严,延误了行礼吉时必将受到苛责。一张老脸颜面无光倒在其次,唯恐彻底丢掉了绝好的差事。万般无奈之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两滴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点点闪动。“好姑娘,赶紧起身吧,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这么一来采菱大动恻隐之心,只好做了让步。其实经过一段时间的耽搁,逞强好胜的意念早已有所褪减。并且随着降格相从,日后逐次体验了为人做妾的种种冷遇,才知道为一条裙子争执未免无聊而可笑。
在谭守德的引领下,蓝呢轿子抄捷径疾行快走,一路上悄然无声,不象是迎娶新人,倒更象在进行一桩见不得天日的勾当。直到穿过谭府角门,迤逦抵达堂屋,采菱才感觉周围灯火通明,耳边私语嘈杂,似乎有不少人聚集于此。
她纵然胆色不凡,也不禁忐忑不安,毕竟在平安镇百姓的心目中,谭府的堂屋形同于肃穆**的金銮宝殿。一名执事扶着她走出轿门上前几步,看见脚下有一个绛红色的蒲团。执事轻声吩咐:“给老爷行大礼。”
采菱撩裙下跪,在一片高声宣唱中缓缓拜倒。“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好了,把盖头拿下来吧。”她听到一个深沉和蔼的声音。依言摘下盖头,只见面前檀木太师椅上端坐一位须发皤然的老者。采菱小时候有一次跟随父亲来谭府做客,曾经瞻仰过谭老爷的尊容。此后虽同在一镇,却再未谋面,印象早已模糊。如今看来,谭老爷并不象传闻中那样为酒色斫伤,仅剩下一副支离病骨,相反的方面大耳,肤色光润,格外显得富态,想必是谭家锦衣玉食、供养丰盛的缘故,只是在眉眼之间,多少透出几分憔悴的神情。
老爷端详了一会儿采菱,仿佛很满意地点点头,说:“你爹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不得善终。在他弥留之际,我曾去探视过一回,当时他请求我照管遗孤,我立刻就满口答应,并且一定恪守承诺。也好让平安镇的人们看看,品学兼优的读书人决不会落得个身后困顿的结果。”
老爷尊师重道的德行在全镇有目共睹。常常派人送些钱粮周济沈家的塾馆,闲时也会邀请沈正卿入府,把酒论诗,灯下对弈,相得甚欢。然而身负托孤之义,却行纳妾之实,未免有点不伦不类,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掩盖贪婪虚伪的本质。采菱深感鄙薄,却不敢流露丝毫厌恶之色,躬身低语:“多谢老爷。”
老爷豪迈大度地摆摆手,又指向旁边椅子上坐着的一个女人,说:“这是二太太,你给她也磕个头吧。”
除采菱外,谭府众妾媵健在的还有六位,老爷的发妻和五姨太多年前已经下世。二姨太姓宋,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由于精细干练,府内日常事务大多交给她掌理安排,因而虽未公开扶正,也俨然一副命妇的派头。
这个额外的仪注出乎采菱的意料,当初谭守德交待过,进门以后只给老爷一人磕头,何况宋姨太和自己身份相同,本不该行跪拜之礼。她稍作踌躇,却发现老爷目光如炬,不怒而威,心中立即便气馁了,慌忙挪过拜垫跪了下去。
“快起来吧,妹妹长的真俊啊。”宋姨太笑容可掬,顺手拿出一只三寸长的锦盒递给她。采菱强忍满腹委屈道了声谢,又和其余姨太一一见面,还有几位尚未出阁的小姐。
叙礼完毕,宋姨太命人将采菱送回新房,除了应有的家什仆从,又专门挑了一名伶俐的小丫头贴身伺候。这丫头叫做如月,是前年少爷放假回来谭府新添置的。当时一共买来四个女孩儿,恰逢少爷雅兴大发,亲自替她们取名,按照风花雪月的字眼。如月是最小的一个,今年刚满十六岁。
采菱的房子在谭府内宅的西南角,是一座两重深的院落。屋里的家具摆设虽不曾重新更换,却也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红木桌椅漆色鲜亮,枕衾幔帐一尘不染,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于正堂墙壁上的一幅《观音送子图》,昭示着此间女主人无可推诿的责任。
轻香缭绕,红烛摇曳,采菱靠在床头守候,忽然发现自己对于舒适安逸的环境有着与生俱来的适应能力。但想起深夜即将初承雨露的光景,又不免如坐针毡,难以排遣内心的羞涩与紧张。打开宋姨太所赠的锦盒,里面是一挂闪亮精美的珍珠项链。采菱欣喜不已,拿在手里百般展玩,同时禁不住默默企盼,倘若神灵眷顾,能够替老爷生下一个儿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富贵等着自己享用。
采菱的各种臆测和期待纯属多余,事情并没有象预想中的那样发生。或许老爷残年暮景,不急于贪图洞房花烛的乐趣。事实上却是无法抽身的原故,纳宠也算‘小登科,’谭府虽没有大肆张扬,赶来道贺送礼的人仍然不少。其中有位县里的官员携带的礼物最为贵重,是一张新发的平安镇长委任状。这无疑是锦上添花的喜讯,谭老爷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行使权威,因而情绪格外振奋,陪着客人畅谈痛饮,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
采菱吃过如月送来的晚饭,在床边枯坐了许久,始终不见新郎出现,失落幽怨的感受又一次郁结胸中,却根本无人倾诉。一直捱到钟鸣漏尽,神思倦怠,才不得不长吁短叹着熄灯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