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
作者:吉力 | 分类:游戏 | 字数:11.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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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2)
夜静如水,采菱独倚床头,手里握着一本翻开着的《老残游记》,意态悠闲而懒散。其实她心乱如麻,视线所及只是一片模糊的油印字迹,书中的内容几乎毫无印象。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四周依然悄无声息,不由得神思倦怠,暗暗气馁。正准备熄灯就寝,却听到窗纸上传来一阵小鸡啄米般的响动。
采菱从床上一跃而起,如同服了一剂提神醒脑的良药,方才交织于胸的焦灼与忧虑一扫而空,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振奋,快步走过去推开窗户。
谭府内宅有大小十余座院落,分别供各房姨太居住。采菱卧室的窗外是一条两院之间的甬道,相邻是对面六姨太的后墙。这条小路即使在白天也极少有人走动,因而成为谭少山窃玉偷香的最佳途径。
谭少山身手敏捷,似一只狸猫钻进窗子,沿着书案跳到屋内,衣服上散发少许酒气。
“又跑去哪里喝酒啦。”采菱皱着鼻子问。
“晚饭后老爷派我去北街的薛老三家催一笔款子,嗨,很费了半天口舌。”谭少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从洋洋自得的表情可以看出此行不负使命。
“我说呢,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怎么会?看见文竹摆出来,我哪里还坐得住。其实,就算有事脱不开身,一颗心每天也要来这屋里转几趟呢。”谭少山笑嘻嘻地说,走上前来抱采菱。
“就知道花言巧语的哄人。”采菱笑着搡了他一把。
谭少山没有防备,身体向后歪去,险些碰翻了书案上的一盏油灯。急忙用手扶稳,蹙眉提醒:“轻一点,小心给如月听见。”
“不要紧,如月早就睡熟了。”采菱说,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如月住在仅有一屋之隔的西耳房,采菱并非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晚间一般不需要端茶递水之类的服侍。
“千万不可大意,”谭少山慎重地说:“如月这样的女孩子,正是怀春善感的时候,夜里一定睡不踏实。”
“她才多大年纪,就懂得怀春了。”采菱不屑地笑道。
“不小了,身上该长的地方也都长齐了。不信让她今年嫁人,明年准能抱上儿子。”
“听你说的这么下作,八成早就不怀好意。”采菱冷笑着说:“干脆我改天劝老爷一句,把如月赏给你算了。”
谭少山本想接着调侃,却瞥见采菱的神色阴郁,心底忽生警觉。通过一段时日的送暖偷寒,他发现采菱逞强好胜的性情丝毫未减,并且多了一些偏执与狭隘,倘若信口开河,或许会造成极深的龃龉。于是装出敬谢不敏的样子,陪笑说:“谁会去做舍本求末的傻事呢。有了你,别的女人在我眼里全是一堆行尸走肉。”
“哼,不要口是心非了,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如果撒谎,天诛地灭——”谭少山满脸赤诚。
采菱的火气消散了大半,却又黯然轻叹。“唉,我一个穷门小户的丫头,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话不能这么说,”谭少山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你的家境虽不宽裕,可总是小姐的身份。我又算什么货色,一个供人驱使的奴才而已,心里面更不敢存半点自以为是的念头。今天能够和你如此亲近,实在象做了一场白日梦,真不知是那辈子修来的福分。”
采菱屏气凝神,若有所思。难怪最近察觉,少山表现出许多拘谨怯懦的迹象,原来一直为沉重的自卑情结所羁绊。刚才自己一番无心的感慨,越发触痛他屈身辱志的伤怀。采菱深深失悔,充满关爱地拉住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坐在床沿,温柔地解释:“少山,你应该明白,我向来不在乎什么等级之分,只重视咱俩从小到大的情意……”
“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是……”谭少山一把揽过她的腰肢,用嘴封住了她湿软的双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喁喁私语通常不能维持太久,很快就会被膨胀的激情淹没。欢娱嫌夜短,他们都懂得如何把握时光,才不致辜负了良辰美景。
谭少山恳切的表白确是实情。在采菱的香闺里,他已经领略了无数旖旎动人的风光,其中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竟是拜老爷所赐。老爷嗜好收集春册,有不少改七芗、仇十洲的作品,也有大名鼎鼎唐伯虎的手笔——相传唐伯虎当年落魄宁王府时曾画过春宫。虽然老爷的珍藏大多是赝品,却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带进采菱屋里原本为了添加帐中情趣,然而始终达不到血脉贲张的效果,最后弃之不用,不料为谭少山创造了大开眼界的条件。翻云覆雨之余,和采菱展视把玩,细细品味。另外,采菱从老爷那里学来的床上技巧也找到了用武之地,千姿百态,妖冶入骨,****的过程中,谭少山隐隐觉得自己才是谭府真正的主人。可怜老爷不知,否则只怕会象《卧龙吊孝》里的周公瑾一样,狂喷鲜血,坠马昏厥。
疾风骤雨过去,一切总要归于平静,相对愁苦而言,快乐永远显得短暂虚渺。也许是快乐的根基过于脆弱,正象一口沉寂已久的古井,不可能掀起汹涌澎湃的波涛。和少山卿卿我我的时候越多,采菱就越发厌倦与老爷同床共枕,仿佛闻到那一股苍老衰败的气息,自己也会随之渐渐僵化腐蚀。但她又只得强作欢颜,曲意迎合,默默忍受着水深火热般的煎熬。并且她毕竟知书达理,自幼深受名教熏陶,想到贞节已失,难免怀有一份无法抹煞的羞惭。每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唯恐东窗事发,惹人耻笑。
果然,就在几天后,她所担心的尴尬局面几乎变成了现实。邻县的财主周大善人家有喜事,派人送来一张贴子,请老爷过去喝酒听戏。老爷和周家素有交谊,便带着谭贵欣然前往。两镇相距四十余里,采菱估计老爷当日必不回返,因为以前周善人来访也多有留宿的例子。采菱几天未见少山,心里十分挂念,只待老爷前脚出门,随后就命如月把文竹摆上了窗台。
谁知料事不准,夜晚时分,尚不见少山的踪影,院子里忽然传来老爷沉闷拖沓的脚步声。采菱遽尔起身,来不及将花盆端回,老爷已昂然直入内室。他的鼻息粗重,脸庞通红,细望之下却并非酒气,而是一团激愤之色。
采菱惴惴不安,猜不出老爷怒从何起,莫不是自己和少山的形迹已经败露。呆立了片刻,不见老爷发作,便搭讪着上前说话。“今天真是意外,我还以为老爷会留在周府过夜呢。”
“哼,我有百十间深宅大院,倒稀罕住在他家里。”老爷鄙夷地冷笑,好像一下子和周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采菱困惑莫名,趁如月伺候老爷更衣洗漱,悄悄地溜到屋外,向谭贵打探白天的情形。盘问之后,才知道老爷的懊恼与自己毫无瓜葛,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
老爷的无名孽火缘于周善人的举措失当。周家在送发的帖子上并未注明请客事由,老爷兴冲冲地赶去,才发现原来是添丁之喜。
看到别人望六的年纪依然老树开花,香烟不继的老爷自然深感失落,坐在席间无精打采,不苟言笑。也许周善人过于得意忘形,竟不曾体察贵客的触目伤怀,反而变本加厉,不断吹嘘起自家新建的一座戏台如何华丽非凡。虽然引来其他宾客的连声赞誉,却也进一步牵动老爷妒忌憎恶的情绪,无法容忍他趾高气扬的丑态,仅仅看了半出戏就奋然离去。
采菱只觉得好笑,看来老爷的确年迈智衰,居然为了一点琐碎小事大动肝火。暗自盘算后翩然进屋,鉴貌辨色,专拣轻快俏皮的言语敷衍,又殷切地奉茶打扇。过了一会儿,老爷的抑郁似乎稍稍平复。
采菱一边替老爷捏肩揉背,一边说:“再过几个月就是老爷的悬弧之辰,今年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全家人围坐一起吃顿饭罢了。”
“那有什么意思,做寿不光是图热闹,还要过得新鲜有趣。”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么?”老爷侧脸询问,知道这位爱妾才思机敏。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采菱犹疑不决,“也不知会不会触犯府上的忌讳。”
“没关系,尽管说吧。”老爷宽容地挥了挥手。
“是这样的,从我过门以来,就感到有一件事情挺奇怪的。咱们家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大户,为什么连一座象样的戏台也没有呢。难道祖上曾定下规矩……”
“没有,没有什么规矩。”老爷怦然心动,不迭地回答。其实,谭府先辈为劝诫子弟上进,确实传下过两条不成文的定例,不允许在府上开赌唱戏。但随着谭家子息零落,陈规旧章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娶姨太太可以毫无节制,建一两座戏台有又何妨。只因老爷早年求子心切,根本无暇于此。从前听戏或是赶赴外乡,或是请几个角色在院子里清唱,既不过瘾,又无排场。如今由采菱提起,老爷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那么,”采菱接着说:“府上西边的空地老爷曾答应替我造花园,不如改建一座戏台吧。等到祝寿的日子,叫上一班名角儿,再把省里县里的官老爷请来几位,痛痛快快的玩两天。”
“唔,‘正合孤意。’”老爷眉眼舒展,禁不住念了一句戏白。暗想,何苦和周善人怄气,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待到谭家盖成一座更加气派的戏台,看那些井底之蛙还有什么脸面矜能自夸。
不过,想起镇上几个手艺虽精,却目光短浅的木工石匠,老爷不免踌躇,喃喃地说:“戏台的工程虽小,却也要讲究美观得体。派什么人统筹规划,还需仔细斟酌。”
“这还用发愁吗,有现成的人选,老爷怎么忘记了。”
“你是指……”
“少山嘛。”采菱笑道,举贤不避亲。
“不错,少山见过大世面,他来监工督造,一定胜任有余。”老爷抚髯大乐,最后一层顾虑也消除了。
说起少山,采菱的心又揪作一团,立刻想到那盘文竹还在屋外。倘若少山贸然前来,岂不是自投罗网,到时候自己也将百口难辨。情急之下,面孔由红转黑,幸好灯色昏黄,不易察觉。她不停地绕室蹀躞,身体有意在窗前来回晃动,讲话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用以警示不明底蕴的情郎。
“干吗这么大声音说话,”老爷纳闷地笑道:“你以为我真的眼花耳聋了。”
“见老爷高兴,我也觉得快活。”采菱笑得很狼狈,却忽然灵机一动,说:“据说老爷年轻时在县里串过票友,能不能唱一段让我饱饱耳福呀。”
“算了吧,年岁大了,嗓子不利索啦。”老爷不知是计,流露出几分忸怩的神态。
“就赏脸唱两句嘛。”采菱伏在老爷肩头软语央求。老爷一则心情舒畅,二则总觉得平日亏欠采菱太多,于是不再固拒。
他缓缓从床上站起,清了一下嗓子,一条腿微微弯曲,做成一个不大规范的“金鸡独立”的姿势,并且双手合在一处轻轻搓弄着,似乎是耍手铐上链子的“身段”。起初采菱不解其意,听他“咿咿呀呀”唱了一会儿,方始明白是一出《白门楼》。
采菱的父亲生前也是戏迷,闲暇时常爱哼上几段,采菱耳濡目染,腹笥甚宽。见老爷以偌大的年纪饰演小生戏,不由得有点啼笑皆非,但又暗感庆幸,无论如何,令少山闻声止步的动机已经实现,一场不测之祸也消弭于无形。
虽然中气不足,老爷却唱得格外用心。一曲刚完,采菱拊掌喝彩,连连叹服。“太妙了,老爷把吕温侯穷途末路、万般无奈的心境演绎得淋漓尽致,让人听了直想落泪。”
“是吗?”老爷略显惊奇,顿时有一份得遇知音的满足感。暗忖,也许自己在唱戏的时候,不知不觉把独子远行、香火断绝的哀伤糅合于其中了。
“可不是吗,此刻我还觉得鼻子发酸呢。”采菱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将一杯茶水递给老爷,说:“花好月圆的夜里,实在不宜听这种苦戏,请老爷换一个唱吧。”
“好,就再换一个清雅的,《琵琶记》如何?”这一回老爷非常爽快,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张口便唱:“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
采菱的知情识趣使老爷兴复不浅,悠然高唱的同时,又不断停下来现身说法,详细**,直到三更天才意犹未尽地上床休息。